夜深时,街上已经看不到一个人影,各家门店陆续熄了灯笼、落了门,打算收摊。
范掌柜从屋檐下伸出脖子往天上望了望,背着手进去了,“今晚谁值夜?”
柜台后的少年举起了手,“掌柜的,是我,怎么了么?”
范掌柜:“我看这天也不好,今晚应该不会有人了,你收拾收拾就回去吧,还有,你娘不是还病着么,待会儿到账上去领些银子给你娘抓药去。”
“多谢掌柜的!”
“行了行了,赶紧回去吧,要下雨了。”
少年应了声,走到门前,打算熄掉门头上的两个灯笼,一偏头就看见一人披着斗篷,风帽兜在头上,脸有一半被遮住了,全是从头一身黑到尾了,险些将他吓坐在地。在他的认知里,这么晚了还会穿着一身黑到处晃的就只有黑无常了。
那人声线低哑地开口,问道:“是要关门了么?”
少年眨眨眼,才哆哆嗦嗦回答道:“是、是,提钱是要公子么?”
“什么?”
“不不,公子是要提钱么?如果是千两以下的话现在就可以,如果是千两以上还需明日再来。”
“我提钱,”说着,他便迈上了台阶,“我还要找你们这管事的。”
“找我?”范掌柜上下打量了这个男子,问道:“公子找我什么事?”
男子手腕一翻,从黑色的袖袍下伸出素白的手,露出一小截流苏,只是一眼,范掌柜随即大惊,冲少年直接道:“赶紧关了门,今晚不接客人了。”他有挑起珠帘,“公子请往后屋移步。”
等进了另一件屋子,范掌柜作势便要跪下行大礼,男子忙拉住了他,道:“我不是你们方主。”他拉下风帽,又吓得范掌柜一抖,“见过重相。”
他见重彧将麒麟佩收进了怀里,道:“初见麒麟佩还以为是方主大驾,不过重相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栗王现在可是在整个岷江以东通缉你。”
“说来话长,我现在正有要紧事要请范公帮忙,”重彧道:“我要见你们方主。”
范掌柜一愣,“方主不与您在一起?那您的麒麟佩……”
重彧也懵,“我与他在龟寿就分开了,这玉佩也是我之前从他那里拿到的。”
范掌柜:“可我等收到阁中消息,说方主一直与您一路。”
“……”重彧一顿,问道:“也就是说你们也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儿?”
看着范掌柜摇摇头,他又问:“那你们有没有什么能联系上他的方法?”
“平时有事都是直接传信到阁中的,再不济还有百鸟蜜,可如今连夜大雨怎么也要等到天晴了。”
一夜大雨如洗后,路上浅浅地积了些水,铺面依旧开张,一袭蓝底白边书生样的公子走过集市,路过一堆人挤在告示前凑热闹,偶然得以听到了几句。
“哟,重相怎么被栗王了通缉了?这犯得什么事?”
“没见么?玩忽职守,擅离职位。”
“那这事陛下知道么?”
“谁知道呢?不过听闻重相长相俊秀,位列卞京八杰前三甲,文韬武略肯定不差的,再单看这画像上的,就知道也不是没道理。”
书生样的公子瞥了一眼,心中腹诽:他本人可比这画像好看多了。
旁边几个不怕笑话姑娘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
“重相长的是真俊,难怪他们都说嫁人就要按着他那个长相的找,要是能让我见上他一面,就算是死我都愿意了。”
“你们说告示都贴到这来了,重相是不是也有可能就在我们贵岗啊?”
书生模样的公子嘴角抽了抽,又在心里补了一句:栗王在贵岗通缉他完全就是个错误。
他进了间药铺子,再出来时手中已经提了几包药材,他又往菜市走去。
肥美的鱼下面垫了芭蕉叶,用一些水养着,摊主伸手进去探了探,捉出条较小的,冲他道:“燕大夫,这条正好合你一个人。”
燕卯看了看,笑着道:“小了些,今儿个换条大些的吧。”
摊主依言重新给他换了条大些的,问道:“怎么,今儿有客人?”
“嗯。”燕卯颔首,付了钱,见摊主依旧是按着平日里的价补给他的,无奈地笑了笑,递了包药材给他,“你娘子不是刚生完孩子么?这是补身体的。”
知道自己被看穿,摊主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只好笑着道:“多谢燕大夫了。”
“燕大夫,吃桃子么?”和善的老妇招呼他,“今早刚摘的,晚桃了。”
燕卯蹲下身,伸手在筐中拣了几个,边问道:“您怎么知道是我?眼睛还疼么?”
“没事了早,这不听见你跟那边卖鱼的那孩子说话么,我看人家眼睛不中用了耳朵不得中用些?”
“你儿子呢?”
“他啊,山路塌了,被衙门招工招走了。”
燕卯一愣,反问道:“山路塌了?是因为这几天的大雨么?”
“是啊,就够了么这些?”老妇摸索着帮他把桃子包好递给了他。
燕卯接货起身,道:“够了够了,我还要去买些东西就先走了。”
远处,高高的戏台上,头戴簪花,身着戏服妙龄少女踩着碎步上台,与对面的书生角一唱一和,咿咿呀呀的戏腔能穿遍整个贵岗县一般。
那是贵岗人自己的戏班子,那个戏台也是百姓们集资建的,每几日就有人在上头唱一出,有时是戏班子的排练,又是是还不稳重的学徒在上头磨练,满是名角得了空有这个闲心也可以上去,或者百姓们自己排了个什么也能在上头展示。
伴随着少女的戏腔,燕卯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他转过头去,果然见到远处荷叶鸡铺子的吴老板朝自己快步走来。
“怎么了?你家哪位不舒服?”
吴老板喘了口气,白了他一眼,“嗐,可盼点好的吧!刚好在这见着你也省得我再差人跑一趟。”
他将一些碎银子递到燕卯手中,又解释道:“你昨日里在我这订的药膳鸡我今早给你送过去了,小厮不懂事,你家里那位公子又大手笔,多收了的给你找过去。”
燕卯一惊,忙问道:“那小厮……”
吴老板知道他想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放心,“他见这么多钱都吓坏了,哪还有心思去看人长什么样。”
他这才放下心来,掂了掂手中的分量,感慨道:“他这是多给了多少?”
吴老板:“我看着够把我那包一年了。”
“为了见我一面去死都行?啧啧啧,是条汉子。”四合的小院里,俩人沟通基本靠吼的,重彧嘶溜完一只鸡腿,吹了声口哨,随手将骨头往外一扔,从门外顿时窜进几只大狗来,摇头甩尾地开始抢吃的。
燕卯挽着袖子,将鱼放进锅中后盖上了盖子,“是见上你一面就算去死也行了,怎么到你嘴里就这么一面难求的样子?”
“都差不多。”
燕卯从厨房走出来就看见他趴在窗边,两只手油腻腻的,还抓着一整只鸡翅膀,边吃边看外头的狗“打架”。
“这宅子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多狗?”
“都是没家的野狗,”他将手中的鸡翅啃了,还沾着些肉就扔了出去,“给点肉吃就都往着这儿跑了……对了你待会给它们看看,我看里头有几只的腿不太利索,也不知道怎么搞的。”
“嗯,说起来,”燕卯将吴老板给他的碎银子转交给了重彧,叹气道:“买只鸡而已用不了这么多钱。”
他扫了眼那些银子的分量,“呃,是么?这么看来这里的物价远比京畿那边低的多……不过还是多谢燕大夫你了,要不是你我就算不葬身岷江了,也得死在贵岗街头。”
“客气,”燕卯拆开药材,按着分量地分好后倒进药锅中,又端上了炉,“再说买药材的这些钱也都是你自己出的,你的手好些了么?”
重彧抬了抬手臂,还是能感觉到微微的刺痛,但他也没放在心上,“齐整着就行,这玉璇玑上头的毒是那个龟壳自己配的,还得回京才能解,你也别放在心上。”
虽是这么说,但燕卯骨子里那股大夫的好胜心是抹不掉的,他替重彧把了脉,又道:“那你体内的海沉香呢?”
“海沉香?是能让人梦魇的么?”
“海沉香是破山寺的,取自海沉木上,两方交手时将它用内力融入对方身体中,一旦真气在体内运行,它便会堵塞筋脉令人筋爆人亡。”
重彧“啊”了一声,“来之前我曾找太医署的甄掌署诊过脉,他给扎了几针暂时压制住了,这次应该是因为频繁大量地使用了内力才复发的。”
燕卯的脸色一时变得有些怪异,“甄掌署?甄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