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苏曼——机械体的艾瑞克.王是在1号基地(东京都)的“御所”(原日本天皇的皇宫)。李先生说,刺杀苏曼的计划是一个秘密行动,不能被“2号观察工程”的其他人发现(这与我的判断不符),所以他们清除了我眼睛(摄像头)里与他们会面的记录,将我重新送上了运输机,并且按照原计划投放在了1号基地附近。
我的“掩护身份”是一名来自奈良的游客,行程是乘坐新干线(机械人们一直都以为自己就是‘日本岛人’,而且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日本岛)到达了东京都——这是一段虚构行程,在这里停留3天后,我将再次乘坐新干线前往京都府(2号基地),如果能顺利刺杀苏曼,我还将进行第三段行程——去大阪府。
记忆里(真实的)53年前,我带着老婆孩子来过一次日本,几乎一样的行程——从东海坐飞机到达东京,然后一路乘坐新干线去大阪府,途径京都逗留了5天。这次来和那时看到的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原本到处可见的拉面店和“时钟酒店”已然不见——机械人没有进食和“交配”的需求。
见到苏曼是在到达东京后的第二天傍晚,我去参观了“御所”——这是计划里的既定行程(一个游客“打卡”时该有的样子)。神秘而庄严的皇宫是我第一次看到,但最喜欢的却还是那53年前游览过的“后花园”。站在“望楼”的遗址——高30米左右的土坡上,看着如织的游人(它们的外形与人类一模一样,只是没有呼吸而已),享受着晚风扑面的舒适,一度以为又回到了“觉醒”前的美好“梦幻年代”。
“不知道天皇陛下现在的居所在何处?”一个带有金属磁性的男人声音用着日语问。我回头看了看他——与我差不多年纪、穿着这个樱花烂漫的季节里大多数“游人”那样的休闲衣裤、******(机械人也拗造型?)的斯文男人。
“听说搬去京都的‘御所’了——他们来时的地方。”我将出发前已经灌输入我记忆中的“新历史”(人类给机械人编织的虚假记忆)用日文(语言功能模块的作用)说了出来。
“这样啊,看来,真的没有什么是‘万世一系’的呢!”他用着略带嘲讽的口气说,“即便是天皇陛下,还是被人民赶下了神坛。”
“是的。”我点点头,爱搭不理地说。我时刻提醒自己,这是一个由人类构建的虚假社会,除了我以外,这里的所有“人”都不知道真相——它们甚至都以为人的身体就是由零件组成的、感到疲惫时一定要回到家中或者某个临时充电桩上把自己的后背插进去——这个过程中它们还会失去意识——5年前,人类就在此时给它们“更新系统”!
“不过,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他显然还不准备结束这次聊天(后来我才知道他想通过“拷问”我的记忆确定我的脑袋是否是“随机森林”的算法),“我们是用什么逼迫陛下退位的呢?或者也可以反过来问,陛下是用什么手段统治了我们将近2000年呢?你看......”他说着指指护城河桥上负责检查游客背包的警察说,“警察们用的是木棍,我们谁家没有?”
不得不说,信号发射塔倒塌后,像这样原本很好解决的疑问(通过更新记忆)变得非常棘手。真不知道,这5年里它们那铁皮脑壳里还冒出过什么奇奇怪怪的问题。但通过他的讲述,我至少可以确认一点——苏曼没有武装它们。
我没有再理会他,只是礼貌性地说自己有事要赶着离开。当我大步走开时,从背后传来了他的道别:“很高兴认识您,希望我们后会有期!”
虽然现在的“日本”只有不到原来一半的“人口”,但那也不少人呢,而且其中又有近一半生活在东京这座貌似繁华的城市里,而我即将离开这里去下一座城市,与他“后会有期”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两天后,我离开了贝尔格里酒店——我也需要充电。我喜欢这座酒店,53年前的全家旅行时,我们也住在这里。当时从房间的窗户里能看到高楼大厦后隐隐探出来的“哥斯拉”以及房顶上的“蜘蛛侠”都还在——机械人的记忆里也有漫画文化并且不断维护着这些卡通形象,只是,关于“蜘蛛侠”它们都以为也产自于日本。
到达2号基地——京都市后,我依然选择了53年前入住过的“天使之翼”酒店,那是一个集铁路枢纽、商场和酒店于一体的巨大钢结构建筑,因为高耸且错综复杂的钢架网穹顶犹如一对天使的翅膀向两边撑开而得名。酒店对面是著名的京都塔,曾经那上面的自助餐很受欢迎,如今却是远近闻名的(根据“记忆”)“蹦极”场——“随机森林”让它们中的一小部分有着与人类一样的奇怪嗜好——从高处坠落时的愉悦感。
我第一天的时间用在了33间堂和清水寺——部分机械人依然拥有着信仰以及信仰带来的思考——“我们”会不会死?死了以后会去哪里?当然,“随机森林”让这些人数的比例恰到好处,不至于产生出“邪教”冲击这个社会的基石——活在当下。
再次遇见苏曼(在东京“御所”遇到的那个斯文男人就是他——换张脸就是换个壳的事情,但这次再看到他我依旧没有发现,直到他跟我坦诚交待后才知道),是到达京都后的第二天,计划中我这次的行程是参观金阁寺及其附近的其他寺院——联合教科文组织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群。不得不说,人类扮演“上帝”的水平实在太差了,处处都是BUG,如果不是信号发射塔不断趁它们“睡着”时进行“更新”也许早就怀疑世界、怀疑人生了。但奇怪的是,已经有5年没有更新了,难道就没有“人”对类似“联合国”这样的破绽产生过怀疑吗?
正当我欣赏着一如既往静美而辉煌的金阁寺时,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响在了我的耳边:“哇,真不敢想象,几乎一模一样,谁能想象这是去年才重建起来的呢!”
我回头看了看,正是几天前在东京见到的那个斯文男人,不禁有些欣喜——“随机森林”也有“缘分”算法吗?这也太巧合了吧?
“你好,这么巧啊!”我打招呼道,“你也在旅游吗?”
“是你啊?!”他也高兴地说,“我住在北海道,最近没什么事,就想出来走走,看看我们的国家!”
当他说出“国家”两个字时,我警觉了一下,因为根据它们的记忆,他应该说“世界”才对——日本岛是这个星球上唯一的陆地!但转念一想,既然给人家设定了“日本国”的概念,那么它们自称国家也没有错。
“我来自奈良。”我说。
“那是我这趟旅行的目的地!”他激动地说,“我要去看那些有灵性的鹿,还有恢宏的东大寺!”
该死的,人类居然还在这个机械人社会里放了和自己一样由细胞构造而成的动物!而且,他们灌输给我的“记忆”里这个世界并没有除了“人”以外的动物。不过,有动物要比没有动物好“圆谎”——人类的技术还没有到能消除日本岛上所有生物的地步,而且动物伴随了人类历史太长的时间,如果将其从各种历史中去除,那将会产生更多的“破绽”!另外还有一处与“记忆”不符,就是我下面问的这个问题。
“你刚才说,眼前的金阁寺是去年重新建的?”我疑惑地问。不得不承认,苏曼是一个聊天的高手,他知道曾经在东海大学美院建筑系教书的我(担任国安“睡眠杀手”时的掩护身份)会对什么感兴趣。
“两年前,有人放了把火,把它给烧了。”他平静地说。
“烧了?”我大惊(失色)道,“像1950年的那场大火一样?”
“1950年的大火?那不是三岛由纪夫的小说里虚构的吗?”他问我的时候厚厚镜片后的小眼睛散发着锐利的目光。
我听罢赶紧回想它们的“历史”,这样的双重“记忆”就是会引发眼下这样的麻烦——我把自己知道的历史说了出来,那与它们记忆中的历史是不一样的!
“哦,你看我,把小说里的事都当真了。”我赶紧解释说,“那个故事写得实在太好了,跟真的一样。”
“是啊,其实记忆这个东西本来就不可靠......”他说的时候依旧看着午后春光下耀眼的金阁寺,“如果你深信小说里的故事是真实的,那么它就是真实的。”
“什么?”一个机械人突然有这种感触让我很震惊,难道“随即森林”的算法并不是“学习”而是“思考”——不是计算逻辑而是哲学逻辑?!
“您看......”他回过头看着我说,“这座金阁寺是去年重建的,您觉得它还是金阁寺吗?”
“对于我们中(国)......”话到这里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又讲错话了,赶紧改口道,“对于我这样比较在意正统性问题的人来讲,它已经不是了。就像古董,它一定要是那个年代的原件才行,仿制的怎么可以代替原件呢?”
“您讲得很有道理。”他笑笑说,“我还想请教你,如果我的手臂掉了、也不想再安装一个新的了,那么缺了条手臂的我还是我吗?”
“当然是。”我脱口而出道。
“那么,如果我不仅手臂没有了,脚也没有了呢?”他神秘兮兮地问,“我是说,我只有一副躯干和这个脑袋呢?”
“还是你啊。”我疑惑道。
“那连身体也没有了呢?只有一个脑袋......”他紧接着问。
“那......”我犹疑了下,然后回答,“应该......还是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