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净净一读书种子,站起来辞气激荡:“先生,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兵乃国之利器,何以‘其次伐兵’?如今我朝,北有鞑靼南犯,东有倭国觊觎,南有蟊贼搅扰,若不能以百万雄师树威边远、干戈止乱,如何得太平天下?积极出兵有何不妥?”
槅门内的廉衡与锦帐底的唐敬德,同时低嘲:“哪来的傻大个。”
崇门却和缓回应:“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柔远绥怀,羁縻人心,方为上策。”
“既是‘利器’,怎就不能称之为上策?”该生不依不饶。
“那何为‘器’,你可知道?”崇门辞色始终温润。
“子曰‘君子不器’,乃是讲……”
“我知道我来。”周鼐倏然站起,打断了傻书生,睨眼满院儒巾信马由缰道:“器,皿也。象器之口,犬所以守之。就是说有用之物得让狗守好,防人偷窃。”
哎呦,没脸听。
唐敬德冷嘲:“蠢材。”尔后睨眼这位礼部尚书的单传独子,心想周邦仪还真是贼心不死,自打周鼐被剥夺科考资格,老头子上蹿下跳最后听信了汪善眸主意:让他天天来弘文馆听学而非在国子监混世,态度摆正不消二三载,待周鼐充盈学识而周邦仪树立功德之际,再向明皇请旨科考。以是周鼐两月来风雨无阻磐石不移地出入弘文馆,回家亦禁闭书舍内,子曰孟曰,当真翻看了两本书,方有今日的迷之自信。
丰四海三儿子丰泊桥出言戏谑:“溺壶也是有用之物,你们家溺壶难道二半夜还要拴条狗看着?!”
周鼐本欲反唇相讥,见儒父慈目沉沉,出乎预料地竟识大体地忍气坐下。丰泊桥自鸣得意间,明晟千里冰封的盯瞪,令他忙忙闭嘴,噤声冷汗涔涔。
借着“狗咬狗、主打狗”嘶鸣盯瞪之际,天赐良机的廉某人,悄嗦嗦地将门抠开五寸,赤足滑溜溜地爬出来。
儒父居正中,面南而坐,青蝉跪坐其右后方,四子则恭坐其左前方。廉衡甫一爬出,四子最先瞧到,相里康正欲出声,小鬼急忙“嘘”停,缩脖缩头蚯蚓一般爬行没三步,青蝉便发觉,未及回眸,口鼻已被他乱手迭忙糊住。众生窃笑。而蛮鹊黯淡的秋眸立时星辉斑斓,少年心下失笑,怪不得一直未瞧见他,原是被关在了小隔间。
崇门起疑:“何故轰笑?”
当此时,望他左后方开始直立猫行的廉某人,忽地摔了个狗吃屎,原是青蝉一把扯住了他脚踝。嘹亮的钝物撞地声,磕得其月牙骨疼到脸抽筋,亦惊得儒父握史书的手,都擞了两擞。院内青衿笑得一个个横七竖八东倒西歪,而廉某人自尊遭受重创,索性四肢一滑,原地翻白眼装死。
“成何体统!”向来平湖静月的崇门,白髯虚空吹起。
“祖父,都说陟罚臧否不宜异同,您独独对我这么严苛作甚?您可是不疼孙儿了,动辄罚饭罚抄书,还不若将我吊起来打一顿!”廉衡爬起身,顶着两道红鼻血,凄凄哭诉。崇门沉着脸正不知如何教导顽孙,唐敬德起身揖礼,两步跨近。
“顽弟神智不清,惹儒父生气了。”言讫他拉起廉衡一条腿,拖扫把似得直接拖入锦帐底。时机恰恰成熟。相里康憋笑递他块素帕时,小鬼却顺势塞他一张纸,上书:求带走。相里康悟性极佳,知他定又被禁了足。唐敬德不靠谱,明胤明晟不妥当,只有他这与世无争的相府公子在儒父面前说话能获允,思虑片刻在廉衡祈盼的目光中默然点头,堪堪一救死扶伤的淑人君子。目的达成,小鬼便不愿跧坐二子冷幽幽背后,用帕子塞住鼻孔止停鼻血,瞥眼儒父,一副委屈不堪,尔后才胆子肥肥地嗖嗖嗖跪蹭到他身侧,与青蝉一左一右,形成俩大护法。
青蝉辨识大体,自觉自律地将他鞋子从隔间里拎出来,默不吭声递予他。
崇门瞥眼身后正在穿鞋的“洋相出尽”,似无奈似无助:“若你懂‘君子不器’,焉会如此莽撞。”
廉衡恹恹道:“有人想当鼎,有人想当碗,追求各有不同嘛!”
崇门:“做学问便有做学问模样,恃宠而骄,终成莠苗蠹木。”
廉衡登时坐正,将鼻孔下吊着的沾血素帕扯手里,咳嗽半声忙人模狗样道:“孙儿以为,‘器’从犬从四口,犬在此并不指狗,而是泛指狐、狼、豺等野物。浑言犬、狗不分,析言则狗为家养、犬为野生。器中四口分布在犬之四周,当为捕犬陷阱,意指活捉犬狼后,加以驯化从而用来看家护院、捕猎驱兽。狗是人类最早成功驯化又极有用处的动物,故‘器’之本义,是捉犬驯化为人所用,引申,则泛指有用之具。”
众儒纷纷点头,廉衡却好死不死地朝一众摁个猪鼻头,再次引发轰笑。崇门簇眉回看,小鬼已正襟危坐铿然再道:“《易·系辞》曰‘形而上者为之道,形而下者为之器’,意指若将有形之物抽象上升为规律就是道,而具体下用作某种功能就是器。人而有用,称为‘成器’,人而无用,称为‘不成器’。但‘君子不器’并非说君子不成器,不过是其追求的境界不同而已,因‘器’分大小,小器小用,大器大用。所以君子不器,是指有志之人并不急于成为某一方面的具体小用之器,而是要努力成为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用之器,所谓‘大器晚成’,亦及此也。”
一众再纷纷点头,交口称赞。
唐敬德却不无鄙薄道:“虚套子。”
崇门却峻肃道:“千条万端,不若铭守一条。”
廉衡点头如捣蒜:“嗯嗯。所以‘君子不器’与孙儿无关,孙儿只想做个具体有用之人,哪怕是您使的吃饭碗也行。”
满院再次哄笑,以是廉某人首次,明着现身经讲现场,却很快以罚站一侧、面壁思过为结局。奈何,罚站他都没一丁点定力,不是挠腿就是抠手,惹得院内一阵接一阵窃笑。
周鼐边上一狗友附他身边,鄙夷道:“就这怂样,如何能懂那么多?”
“你也说,我现在成天背背背,怎就背不过这小杂碎。”周鼐咬咬牙根,“老子的事都是他惹的,回头看我不收拾他。”
“周兄不可,你便是不看儒父的护犊之心,也得看锦帐里四子和他关系,他呀,你可万万惹不得了。”周鼐直直盯着廉衡背心窝,本想再放句狠话,给自己赚些面子。却转瞬想起,趴春林班过道里吃尽羞辱而末了大气未吭的纪瑾,和受贬受难的纪盈,真正的狠角色都偃旗息鼓了,他,要不就算了。何况,他爹周邦仪早就暗暗叮咛他,京城要变天,规规矩矩做人、好好用功读书才是正途,莫再与敖放纪瑾等厮混惹事。而且他这人本身,虽蠢,但还真是个记棒子吃教训的人。一通自我开导,末了再狠狠瞪眼挠腿抠手的小杂碎,这事也就先过去了。
可被人盯着背心窝,尤其是千双眼睛万张脸,廉某人那叫一个烧心烧肺地不爽。于是循着那道尤为犀利的目光瞟过去。这一瞟,直接将周鼐吓得缩脖子,廉衡摇头失笑间,一眼瞥见了人群中,出落凡尘的蛮鹊,他惊诧一刻旋即高兴到手脚狂舞。
蛮鹊亦咧开笑容,远远冲他一再点头。廉大胆异举,引得众人齐刷刷跟他回望,蛮鹊被一众盯得,习惯性地怯眉赧首,头都要埋到肚脐上。
人群中忽传一声:“这不春林班蛮鹊嘛?嗨呦!”
“他怎么跑这来了?”
“这里又没戏台子红氍毹,跑这来做什么?!”
“难不成来寻‘恩客’的?”
“哈哈,麻雀儿,栖错枝,寻错地方了吧,哈哈哈。”
“就是,攀你枝的那些忘恩负义白眼狼,可不是能来这地方的。”
“……”
“……”
蛮鹊原本的怯赧,被潮涌的讥讽击打地体无完肤,他死死攥着袍襟,垂头闷不吭声。而引起哄笑的始作俑者廉某人,自顾自向儒父揖了一礼,跳下讲坛,面色覃寒,一步一杀地走入了“贱嘴圈”。他先踱近了兴致正浓的、率先辨出蛮鹊、又头个号丧的首杀。
“这位大哥。”
“干啥?”首杀回过头,瞧是廉衡便热络道:“廉……馆……小先生,小先生有何贵干呢?”
“唤我‘院霸’就成,廉衡、馆花、小先生小孟尝,皆不及吾新封的院霸生动。”
“小先生不面壁,何故下来?”首杀见他气场不对,咳喘声坐端正,君子威仪。
“嗨呦,找茬来了。”院霸假笑两声,指着小他半载的蛮鹊,“我他大哥,刚是你先鉴辨出我家阿蛮的是不?怎么,你觉得坐这的君子能去春林班,困居春林班的君子就不能来这?你比得上他嘛!”
“本公子岂屑和他比。那种腌臜地的人物,也配和我等同席。”
真好!直接挑中个硬茬。
廉衡:“乞儿丐僧可配?”
首杀:“焉配!”
廉衡:“敢问令尊?”
首杀气势腾腾,语调燥炕:“我父亲乃刑部员外郎,孟芜瞻。”明显的,他在鄙夷廉大胆平民身价。
院霸却不理会他讥讽,兀自挠挠脑瓜,迷惑道:“哎那个,那,那银楼二楼的拐角处,摆的是木雕花鼓还是哥窑定瓶来着?啥来着?”
南北不着调的打岔,令他看上去颇像傻子,众人嘘声和鄙薄声也次第起伏:“原也不过如此,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我看是被孟公子吓住了”“……”
首杀冷嗤一声,望眼众人,夷然不屑道:“是古铜花尊,蠢。”
唐敬德哂笑:“自掘坟墓。”
明胤始终沉檀凝香。
明晟则对他提及“银楼”颇为不悦。
院霸嘻眯一笑:“敬谢指教。”
首杀再次冷哼:“新学小生。”
院霸不以为然地走开两步,望天朗朗道:“尊兄既辨识蛮鹊,又清楚银楼摆件是古铜花尊,看来尊兄是两地方都爱涉足。不仅擅攻‘前门草’还好一口‘后|庭花’!”
……人群立时嗡隆隆,尽皆看向崇门,纷纷议说如此污秽不堪的言辞,委实不该出现在经讲圣坛上。儒父面色深沉,却仍未吭声,嗡隆隆私议声也只能戛然止停。
首杀脸红脖粗:“你……卑污之徒!”
廉衡:“尊堂既为刑部员外郎,想必尊兄要比我更谙熟大明律,廉某人若未记错:圣祖虽立富乐院于秦淮河畔的乾道桥,于富乐院之外又建有‘醉仙、鹤鸣、轻烟、翠柳、梅妍、鼓腹’等十六楼专营俏酒歌妓。但,只容商贾出入,是严禁文武官吏及舍人的!这千里之外的官治销魂地,尚作严禁,遑论摇手触禁的‘银楼’乃十六楼之外的法外之地。尊兄这算‘知法犯法’么?!”
“你……休得胡言。”
“圣祖讲求‘重点治娼’,律法明陈‘无论官员或读书士子,凡有宿娼或稍有邪行者,轻则贬谪重则加以褫革,永不录用。’尊兄这是‘以身试法’咯?以你才学尚未中举吧,这还没踏入贡院门,就要被褫夺资格,可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