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愣是被亮从被子里拖起来收拾东西。
将几本棋谱装进书包,光回望一眼房间,好像再没有别的东西需要带回去。直到这时,才仿佛终于有了实感,他的确要离开这里一小段时间,好像此处才是他真正的归属,那个他即将回到的家,不过是暂时容身的旅店。
把书包拿到客厅时,早餐已经放在了桌上。
低头看了眼早餐,面包、煎蛋、色拉、水果、牛奶。控制狂,连偶尔吃碗方便面的机会都不给!
“那个,我今天棋赛结束后,直接回去。晚上就不回来了。”
咕嘟,喝一口牛奶。
“嗯。东西都理好了?还有什么没拿吗?”
咔嚓,又咬了口面包。
听着觉得亮声音有点不对,又说不上到底哪里不对,光只好眯起眼盯着他:“你怎么了?”
亮被光看得心虚,神色却平静得不露痕迹。
“光,你又要迟、到、了、哦。”亮的唇边噙着笑,微微加重了“又”字,“如果你不想再体验计价器……”
“啊啊啊啊啊!!!我走,我马上走!”真是一点都不想回忆,计价器狂跳的噩梦……
风卷残涌地扫荡完所有食物,光抓起书包就往玄关跑。跑到一半又折了回来。
“光,你……”
干脆利落地打断塔矢的唠叨,光又在恋人的唇上轻轻舔了一下:“我走了!还有,记得我们的赌约!”
吃完餐后“甜点”,光这才心满意足地把门关上了。
光一走,亮脸上的笑意立刻如潮水般退去。整个人仿佛脱力般虚靠在墙上,自胃部传来的不适感竟让他的额角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像是才过须臾片刻,门铃又响了起来。
是忘带什么东西了吗?
亮原本紧绷的表情再度柔和下来,正准备开门,已然伸出的手却在半空顿住。
不对,不会是光。
亮视线紧锁大门。
如果光没带钥匙,从来只会粗暴地直接敲门。门铃对他而言,就像是某种具备应用功能的仿真玩具。
又等了会儿,门铃又响了几声后,终于消停下来,但随即便从锁孔里传来钥匙转动声。
开门的一瞬间,看清来人那刻,亮眼底的“惊”大过于“喜”。
“母亲,您怎么来了?”
门外站着的,正是亮的母亲明子夫人。一身过膝的驼色羊毛大衣,手里提着好几袋东西。虽然年龄渐长,身上优雅从容的恬淡气质却越发凸现出来。
“小亮是不欢迎我来吗?”仿佛看穿自己儿子的心思,明子露出少女般俏皮微笑,“放心,进藤君不知道我来。刚才他下楼时,我避开了。”
前一秒还面带微笑的明子夫人,察觉亮面色苍白时,立刻走到近旁:“小亮,你的脸色怎么那么差?是哪里不舒服吗?”
亮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脸色可能有些吓人,忙笑着去接母亲手里的袋子:“没事,您快进来坐。”引母亲进门时,像是想起什么,目光快速地瞥向自己的房间。
还好,房间门虚掩着。
虽然明知母亲不会推门察看,亮的心还是不由提了起来。实在太明显了。满房间的破绽。只需推开他的卧室房门,便能看到尚来不及整理的床上,并排放着两个枕头,两套睡衣凌乱地散落在被子上。而另一间本该属于光的房间里,床上的被子却躺成了好似古董般的静物摆设。
他时常劝光不要意气用事,可轮到他自己呢?
虽然曾经非常隐晦地与父母提过,可倘若今天真的被发现一丝端倪,他真有勇气向母亲坦白一切,真有能力可以说服母亲吗?
他忽然就没了底。
一直以来,在他的心里,母亲都是柔弱而坚韧的存在。平日里,事无巨细地打理父亲与自己生活上的一切,尽管偶有抱怨,对于他们因为围棋而疏于家庭,却从未流露分毫不满。父亲病倒那次,自己慌得完全六神无主时,母亲在短暂的惊慌后,却立刻恢复了镇定,拨打救护车电话、确认父亲状况,并有条不紊地逐一通知相关人员。
有时候,他甚至有种错觉,好像始终站在父亲背后,任劳任怨,默默扛起一切的母亲,才是塔矢家真正的一家之主。
“小亮,你真的没关系吗?是不是胃又不舒服了?”
听到母亲叫自己,亮回过神来,却不答反问:“母亲您当时为什么会选择父亲呢?”
哪怕事到如今,亲戚之中,不好看父母婚姻的也大有人在。何况当时,父亲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低段棋士。
许是惊讶于亮的问题,明子掩嘴轻笑起来。
就在亮以为母亲会避之不谈时,明子却笑道:“当时看到你的父亲,我就对自己说,只要在这个人的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
明子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有光闪烁,仿佛又回到初见塔矢行洋那日。
亮还想再问什么,明子却已经打住话题,笑着拿过他手里的果蔬袋,自己往厨房走去。
明子手里有亮租住公寓的钥匙,每次来都只是往冰箱里添置些新鲜的蔬果,绝不会久留,更不会涉足两人的私人空间。
可明子越是开明,那份愧疚与彷徨便越是在亮心中挥之不去。
亮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每往前走一步,都意味着将来伤害至亲更深一重。可光之于自己,就像是暗夜里的路灯,一旦抓住,便再不愿放手。
送走母亲,胃好像比刚才,又疼了几分。
亮却好似浑然不觉般,从脖颈里取出一条黑色挂绳。绳的彼端坠着的,正是初诣那晚,光塞进自己掌心的小小指环。倘若细看,指环的内侧细细镌刻着一圈精巧的花体罗马字,上面写着:Shindou Honinbou (进藤本因坊)。
如此细腻的心思,简直不像出自进藤之手。可如此大言不惭的口吻,又像极了只有他才会说出的话。
虽然光手上的那枚他至今没有见过,但想也能猜到刻在那枚指环上的内容。
进藤本因坊。塔矢名人。
这两枚刻着彼此名字与梦想的指环,就像是替身不由己的主人完成了某种无法宣之于众的仪式。
亮把它戴在左手无名指上,复又摘下。即使一时半会无法将它戴在最适宜的位置,但至少也要将它熨帖地放在最靠近心脏的地方,就好像要把光的名字刻在他心上,融进心脏每一声跳动里。
难得棋局结束得早,光到家时,还没到准备晚餐的时间。
听见门口传来声响,美津子从房间里出来,看见自己儿子时,微微有些吃惊:“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不知是不是和那家伙呆久了,脾气也收敛了些。光在心里没好气地腹诽:“我回自己的家还需要报备嘛?”嘴上却不形于色地答:“马上要和塔矢对弈了,住在一起不方便,就搬回来住几天。”
美津子“哦”了声,仍旧狐疑地打量着自己的儿子:“阿光,你不会是和塔矢吵架了吧?”
光:“???”
所以,到底谁才是你亲生的?!
无语地向美津子投去一个迷之蔑视的眼神,光就自顾自地上楼进了房间。
空关近两个月,自己的房间仍旧被收拾得一尘不染。原本放在房间正中央的棋墩,被妥帖地移至房间一角,使得本就空旷的房间更显冷清起来。
杂志风波之后,光的神经便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如今总算有惊无险地逃过一劫,这些天来纷杂的思绪就如同人迹罕至之地的飘雪,慢慢归于沉寂。
之前来不及细想的事情与疑问,都争先恐后地浮上了水面。
有关于和谷说的那位棋士的,还有那句被塔矢两度用中文说出的话语。
那个棋士是谁?是怎么被发现的?他现在在做什么?
如果塔矢第一次说中文是脱口而出,那么第二次呢?
为什么一定要用自己听不懂的中文?既然明知自己听不懂,又为什么非说不可?
光百思不得其解。但塔矢做每件事情,都有他自己的想法,所以会选择用中文说出那句话语,一定有它背后的理由。
虽然这句话的含义问伊角的话,或许很快就可以得到答案,但直觉告诉光,那是一句只属于他和塔矢的很私密的话。他不想除自己以外的第二个人知道。
生怕自己忘了那句话,光特地找来纸笔,在纸上用片假名拓下尚停留在脑海里的那句话的谐音。
写完后,光又对着这张纸死磕许久,终于决定不再痴鼠拖姜,转而从角落里搬出棋墩,研究起某人的棋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