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四年的春天,显然比往年更加多事。春光却依旧地旖旎。坤宁宫的长窗一早便被盈盈骚动的春风吹的吱呀作响,隔着窗户是万木含翠,鹅黄嫩绿的一片韶华春色。窗内静悄悄的内殿中,安息香早已燃尽,剩下些隐谧的氤氲,飞绕在帝后的发丝之间。他们方才歇下,商量了一夜,也只得出个让郭妃拒不开口的策略。拖,是他们目前仅有的招数了。若实在不行,即便舍了郭妃,也要保证铲灭陇西大事的安全与顺利,这当然已经是下策了。
由于帝后尚在歇息,坤宁宫内外一片寂静,这使得那组飞奔而来脚步声显得更加让人难以忍受。内侍首领刘平经历三朝,早就喜怒不形于色,见到如此失仪之举,眉头紧紧地绞在了一起。待人奔至跟前,便出言讥讽道:“怎么着?天塌了?跑这么快,压着你尾巴了没?”
那内侍顾不上解释,上不接下气地道,“刘公公,快,奏禀圣上,延……延福宫出事了,六名涉案的宫人,今早发现全死……死了。”
“啊?!”刘平万年不变的表情也被吓变了形,自己也顾不得宫中礼仪,转身就往寝殿的方向跑。
柴荣没想到昨日自己的一个拖字,今早便拖出了六具尸体。莫说在本朝,便是从秦皇汉武那会算下来,也未曾听闻过如此骇人的宫闱命案。他铁青着脸,踱着沉重的脚步在延福宫的正殿前来回走动。前边是六具直挺挺地尸体,依旧是昨夜的宫人穿着,已经松了绑,几个从大理寺调来的仵作穿梭其间,正在紧张地判断死因。柴荣又看了一眼,其中几个他还认得,是郭妃最亲近的伺婢,平日亲近得跟家人一般,如今齐刷刷地躺在那里,生命早已离开。
柴荣气得几乎发怔,他拒绝了仵作将尸体带回去的请求,就让他们光天白日地在那里,吓得依旨前来的妃嫔宫娥们各个惊叫不已。他就是要让大家看看,昨日是二品妃被毒,今日又死了六条命,这大周的后宫究竟混乱成了什么样子,皇威何在?
天子的雷霆之怒让平日少有面圣机会的仵作抖颤不已,哆嗦了半天,也没成一句完整的话。倒是在一旁的皇后保持了平静如常的仪态,赐了杯热茶,终于平顺了他胸中的恐惧,事情也能讲得尽量清晰:六个死者身上并无外伤、无挣扎的痕迹,死亡时间初步估算在昨夜子时之后,十指指尖乌青,应当是中毒而亡。
听到“中毒”二字,柴荣眉心便难以遏制的窜起了怒火。“中的何毒?可是朱砂?”
仵作摇了摇头,道:“朱砂之毒,毒力要微弱得多,除非是特大的剂量,不然不可能这么快便取人性命。死者所中之毒,则是以短时间内毙命为目的,非朱砂所能达。微臣方才也询问过看守,昨夜这几人无人探视,无有吵闹,也未曾进食。究竟是如何致死的,倒是难解之谜。”
柴荣心下迟疑,转头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刘平,这位大内总管立刻心领神会地上前低声道:“昨夜看守之人皆是老奴多年调教出的心腹,绝无二心,陛下尽可放心。”
柴荣思索了半晌,仍不得其解,便道:“如此说来,这死因倒真是有几分蹊跷了。”
“这有何蹊跷的?郭妃娘娘养得一手好死士呀。”一声尖亮的声音在众人中响起,出言之人自然是长孙贵妃,她今日换了件芋紫色的盘金留仙裙,梳着高高的宫髻,两臂带着黄澄澄的金钏,将她原本就高大的身形显得愈发巍峨,“无伤、无食、无探者,这六位宫人便莫名地死在了延福宫封闭的小屋里,那便只有自尽这一种可能。她们知道今日要被提审,昨夜便服毒自尽,给主子留个死无对证的结局,这片忠心,郭妃可要好好体恤,善待她们的家眷呦。”
“陛下,皇后娘娘明鉴,臣妾从来就没有什么死士。”郭妃自事发以来的脱罪辩解一直苍白虚弱,这当然是由于事发突然且对方计划周详而使得她还击无力,但当她直面眼前这六具冰冷的尸体,纵然是素来性子温婉的她也迸发出了愤怒绝望的言辞,“苍天在上,我郭素怡若真是做下了这等违逆不道之事,便让我郭氏满门永绝香火,我郭素怡顷刻身死在此处。这六名宫婢在延福宫当值多年,与臣妾情似姐妹,惨死眼前,悠悠天地当只我心中之痛。如今,还要将这主谋杀人的罪责强加于妾身,臣妾只好疾呼冤枉。”
激烈的诅咒与发誓虽然能让人有些许动容,对事态的发展却全然无益。长孙妃冷冷笑道:“郭妃此言倒真是好笑,你与她们情似姐妹?你哪日不是与本宫姐妹相称,倒也从未妨碍过你将那有毒的六月梅送入景福宫。喊一句天地,唤一声姐妹就能洗脱罪责,那未免也太便宜了。”
“长孙,我素来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如此害我?”郭妃怒目相对,一改昨日的低顺,做出了生死相搏的态势,“此案尚未定案,涉案的宫人便在我延福宫中尽数死去,这对我有何益处?”
“有没有益处?六条人命,或为畏罪,或为灭口,究竟怎样只有你自己知道。”长孙妃依旧是那般不动声色的模样,“若不是你事先便在他们身上藏好了毒药,一旦事败,便让她们服下自尽,你也说了,情似姐妹,看来她们也是甘心为你赴死的。除了郭妃娘娘你,还有谁能够做得到此事?”
这仿佛便已成铁证了,就连皇后也有几分迟疑,徐徐问道:“本宫记得这几人平日都在内殿伺候,算是你亲近之人。你是否有苛责虐打她们,以致她们心生怨恨而要着意嫁祸你?”
郭妃知道皇后的用意,但她想了想,木然地摇摇头,道:“并无此事。臣妾也不知她们为何此时会集体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