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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好几天黎若都没有再出现在小摊面前,只是连着几日都派来一个圆脸丫鬟,还是如往常一样,只是不同的便是那丫鬟是在例行公事般,对他倒也还客客气气,付了钱谢过他便马上离开。林风的性子一向沉闷,平素就不大爱与人交谈,如今倒真是整日整日地不愿说话。在生意稀疏的时刻,他更多时候只是抬头望天,明明晴光一片,万里纯粹,他心上却像始终被什么东西压着,沉沉地带了阴魂不散的抑郁。
他终是忍不住,这天叫住了正准备转身离去的丫鬟,语气犹豫,“她……近来如何了?”
圆脸丫鬟看起来不甚喜欢他,也是,他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呢?她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他脸上强装的镇定,那伪装脆弱到一撕就破,低下暴露出丑陋扭曲的蛆虫,挣扎着嗫嚅着一场永远没有结局的相守。
丫鬟想了想还是肯回答他的,“小姐得了伤寒,已经卧病在床几日了。”
伤寒?是那天回家之后吗?他心情复杂地目送着丫鬟翩然远去的身影,与脑海中那天晚上黎若落寞离去的身影重叠交织,怔魔仿佛一下子将他的心神夺去,以至于顾客喊了他好几声都恍若未闻,只如同一个失了线的木偶一般顿在原点。
只是他又能做什么呢?他不过是一个生命贱如蝼蚁,被生活狠狠地踩在地上蹂躏,每日为了生计奔波劳累的一个最卑微不过的人罢了。她在尊贵的黎王府里自然会得到最好的照顾,还需要他瞎担心什么呢?况且担心又能做什么呢?
他苦笑着望着那夕阳悄然落到不远处的房檐上,散着柔柔的余晖,要带走这个深秋里最后一丝温热。他收拾摊位,背着那沉沉的箩筐,漫无目的地朝着离家反方向的地方走了一会儿,遥遥地看了几眼高耸的王府便离开了。
云巷两侧的青石墙挡住了远处的夕阳,渐渐地昏暗一片。林风低着头看着脚下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路,布鞋踏着沉重的步子与那青石板路相互叩响,发着清冷生脆的声音,只是仍冲不破这无边无际的暗夜罢了。
他恍惚回到了十五年前他第一次踏入这里的感觉。彼时他刚被一个家仆带着从帝渊京都一路仓皇逃到这里,投奔父亲年少时的挚友。父亲本是大理寺卿,平日里爱写文章,只因醉酒时与人斗诗用了当今皇上最忌讳的词眼而被有心之人举发,入狱后不明不白地死去,林家只有他一个独子,母亲又因父亲的事情急痛攻心,也随着父亲去了。家中的下人都纷纷把能拿的拿走了,所幸还有忠心耿耿的老仆一直守着。
他那时候不过才八岁,第一次见识到这世态炎凉,树倒猢狲散,所谓情谊原是一文不值,本就是权财的攀附物。
林伯住在黎城云巷的尽头,从阁楼台榭到破瓦寒窑,他很快便默默接受了这一落千丈的差距。老仆将他托付给了对方便放心地里离去了,他一人留在这陌生寒冷的地方,常常自夜里惊醒,望着残垣断壁恍惚以为不过是一场噩梦。
林伯也曾参加考试,几次名落孙山,只得止步于秀才,不得不拿着祖传的做烧饼手艺养家糊口,他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眼睛不大好的女儿,见到林风前来投靠,心中想到女儿未来能有所依托,对挚友的遭遇唏嘘之余心中也免不了丝丝欢喜。
他待林风极好,视同己出,在学业上要求却极为严格,将科举的毕生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期待着林风能帮他了却这桩憾事。林风常常感怀于心,自是发愤图强,日夜苦读,由于他天资尚可,十岁便文采了得,能吟得一口好诗,写得一手好文章。怎奈得了童生后竟几次三番都考不中秀才。偷偷从父亲生前交好的一个考官里打听,才心灰意冷地知晓其中的内幕,他大概是此生都没有机会参加考试了。
很简单的原因,父亲触犯了皇帝的忌讳,偿还一条命和家破人亡还不足以消去皇帝的心头之怒,有急切讨好的官员便迫不及待地将作为儿子的他的名字从中央考试的名册里面划掉。
自此便断绝了所有的念想。他背着包袱狼狈地逃回了云巷,听着林伯的唉声叹气,消沉了有好一阵子。
无奈之下只得接过林伯的活计,他也没有别的特长。林伯年纪渐长,许多事情都做得力不从心,渐渐地他便成了这个不成家的家里的支柱。林伯的女儿玉娘能做一手好烧饼,他便拿去闹市中叫卖,那年他十四岁。
刚开始的时候他总觉得难堪,听着周边喧杂的叫卖声,他仿佛觉得自己身处另一个世界。他从来没在光天化日之下做过这样的事情,只是这生活的重担已沉沉地压在了他的脊背上,他不得不屈服。
他从嗓子里挤出了一个微乎其微的声音,像苍蝇一样的嗡嗡声。
“烧饼!卖烧饼了!”
看着周围人纷纷投来的异样目光,人人嘴角边或挂了嘲弄,眼角里或含了不屑,一股沉重的耻辱感腾地从心底升起,他第一次落荒而逃。连着好几天都没卖出几个,听着林伯夜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他心里交织着复杂的愧疚,彻夜难眠。
后来他选了当时最繁华的街道,生意做的不咸不淡,挣得不多不少,日子也能皱皱巴巴地过下去。
林伯不多久便得急病去了,临终前他拉着他的手,将女儿托付给他,得了他的承诺便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