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尚无话可说。
他来自岭南,确实没见过女子这么穿衣。而看丹阳公主的架势,再看周围人习以为常的反应,便知在长安,如公主这般明明是女儿家、却故意穿男装者,不在少数。
他颇有些感慨长安民风的开放与豪爽。
正感慨着,人就被暮晚摇挤到了一边,他手中的诗板也被夺走了:“让开!”
丹阳公主嫌人挡路,天下苍生当然都应该让道。
暮晚摇拿着言尚的诗板,根本不挂在言尚那挑好的抠抠嗖嗖的地方,而是往才子中挤去。
言尚跟在她身后:“我的诗作一般,实在没必要挂在太好的地方……”
暮晚摇:“你的诗作一般,你来长安干什么?碰运气么?我看你没救了,你还是回你的岭南乡下种地去吧。”
言尚无奈,他跟在暮晚摇身后,眼见旁边几个聚在一起的文人向后一退,差点要踩到暮晚摇。他当即上前一步,伸手拦了下那个文人的后背,帮暮晚摇挡了这么一下。
暮晚摇回头,妙目微垂,樱唇半咬,娇娇俏俏地觑言尚一眼。
言尚被她这柔水一般的一眼看得脸微热,连忙侧过脸,咳嗽一声,躲过暮晚摇的凝视。
而那被言尚所拦的书生回过头,看到言尚,先打了声招呼,再看到穿着男儿装的暮晚摇。书生目中一亮:“言素臣,这位娘子是你的……”
言尚打断对方暧昧的猜测:“朋友、朋友。”
他一回头,见暮晚摇已经钻入了才子人流中。他怕她拿着他的诗板乱挂一气,连忙再次跟上。
这一次,暮晚摇终于挑选到了合适的位置。她正儿八经地拿着诗板比了比,然后挂到视线最合适的墙中央,务必让游览寺庙的人往墙上一扫,正中央正好能看到言尚的大作。
迎着周围朋友叹为观止的目光,向来低调的言二郎难得如此高调,他掩袖猛咳嗽。
暮晚摇头都不回:“生病了你就去看病。咳咳咳,咳个没完没了?
“都到了长安,哪怕自认为自己的诗作不佳,也要把气势端出来。你自己都觉得自己不行,到了皇帝面前,你求什么呢?”
如此,说的很有道理。
言尚若有所思。
暮晚摇比他强的,就是不管她做什么,气势都极大。
他在后盯着这位公主,她小嘴叭叭说个不停,也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儿,然而从言尚的方向看,他只关注到阳光打在她身上,她的侧脸秀气无比。
这位大胆美丽的大魏公主,黑纱幞头裹住云髻,身穿圆领缺骻袍。娇躯站得笔直,腰间蹀躞带上的小孔垂下细缕,缕上挂着小刀、香囊、玉佩等物。
是这般的英姿飒爽。
暮晚摇回头,向言尚展示自己将他诗板所挂的位置有多好,却见到他站在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眼睛漆黑,流光似水,清澈的瞳孔中正倒映着她乍然回头时扬起来的带着几分得意的笑靥。
人流往来间,二人骤然这么一对视。
暮晚摇微怔,然后好似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懊恼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帮言尚挂诗板。他自己都不在意。
她咬了下唇,有些生气,娇容瞬间就沉了下去。
她一言不发地推开言尚,转身就走了。
言尚微愕,将这边的事略微一交代,就去追公主去了——
他可以不追,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但是等她日后想起来,肯定又会怪他为什么不追。
“殿下、殿下……”言尚跟在暮晚摇身后。
暮晚摇停步,沉着脸训:“叫什么呢?在外面能乱叫么?”
言尚:“那……暮娘子?”
暮晚摇:“我们之间这么生疏么?”
言尚:“……”
暮晚摇挑眉看着他。
言尚迟疑:“摇摇?”
暮晚摇果然如他预料的那般大怒:“我和你的关系有这般亲昵么?”
总之,就是左也不行,右也不对。
她就是来为难人的。
然而言尚是何许人?
他是一个能让身边所有人都如沐春风、喜欢他的人。
公主的呵斥在耳,言尚既不尴尬也不狼狈,他俯眼望她,目色沉静。在暮晚摇不悦地转过脸后,他仍跟着她,道:“你心情不好,有人惹你生气了?”
暮晚摇:“你怎么知道是有人惹我不高兴,而不是我见你讨厌,故意气你?”
言尚温和道:“你虽脾气大,却不是无缘无故对人发火的人。定是有人惹了你,让你不高兴。若是你能在我身上发泄一二,也便是我的作用了。”
暮晚摇蓦地脸一烫。
竟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就是一个无缘无故会发火的人。但是言尚给她修饰了一下,就好像她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受了大委屈、只能靠一点小脾气发泄的可爱公主了。
她并没有他修饰的那般好。
他一直跟在她身后,二人一前一后在寺中闲走。寺中如他们这般的游玩男女无数,但也有人忍不住向他们这边惊叹般地看来一眼。
因前方着男装的少女娇美可亲,跟着她的少年郎君眉目低垂,儒雅谦和。俊男靓女同行,总是惹人注目的。
言尚几句话后,暮晚摇就古怪地闭了嘴,不太好意思对他发火了。她心想算了,言尚这种脾气太好的人,跟他吵也像是拳头砸在棉花上,一点效果也看不到。何必累着自己?
她沉默不语了,言尚观察她侧容一分,再次重复道:“若是有人招惹了你,或者你有什么烦心事,其实你可以与我说一说,说不定我能帮你想到法子解决。”
暮晚摇不在意:“你地位低微,身上一官半职都没有,你能帮我想到什么法子?”
言尚道:“试试看。”
他沉淡无比,暮晚摇回头看他一眼,想到了当时在岭南时他出过的几次主意。就白牛茶那次,他把她耍得团团转,而她一直到舅舅点明,才恍然大悟。
暮晚摇心中不禁一动,想舅舅都说想让言尚做谋士,说不定言尚真的在这方面很厉害呢?
暮晚摇歪头打量他片刻,头向自己这边歪了歪,示意他凑过来。
言尚便说声“得罪”,向前一步,几乎是与暮晚摇肩挨着肩,贴着站了。
她肩膀撞上他手臂,二人都僵了下,然后就都故作无事。
继续前行,言尚低着头听她说话。
垂柳拂水,寺中香烟袅袅。
杨嗣无所谓地被自己家的嫂嫂表妹硬扯在逛永寿寺,他手负在身后,面无表情地跟在家中女眷身后时,锐目一眯,看到了不远处那对靠着墙、扶着树的年轻男女。
杨嗣一眼就认出了暮晚摇。
哪怕她男装。
只是她旁边那个少年郎……不是韦树,是谁?
杨嗣抱起了胸,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对男女。
暮晚摇正在与言尚说:“……总之,就是太子不满意我帮韦七郎。韦家不太瞧得上太子,韦七郎入了朝,很大可能不会向着太子,而是被我舅舅那一方拉走。”
言尚:“为何韦家瞧不上太子?跟随太子做事,不是省力很多么?”
暮晚摇一顿,然后言简意赅:“因为如果不是我二哥夭折了,太子位轮不到现在这位。讲究正统嫡系的大家族,自然瞧不上太子。然而太子才是势大的,我就觉得太子挺好的。
“太子日后必然是前程远大的,所以李家也不排斥我依附太子。但因为我母后就是因为李家势力太大的缘故,和我父皇生了龃龉。所以李家现在也不想和皇家绑在一艘船上了。”
言尚看她一眼。
明白暮晚摇是站队太子的了。
如今问题,就是暮晚摇站队太子,可又被金陵李氏牵扯住。一个闹不好,容易两方都得罪。
她现在推举了韦树,在太子那里就落了根刺。
暮晚摇见他沉默不语,就不耐烦地推他一把:“你可有主意?不要光听我的情报,一点分析都不给我。”
言尚回神。
微微笑了一下。
他慢吞吞道:“其实殿下想要在此事上既不得罪太子、又不得罪李家,有一个法子。”
暮晚摇一愣,诧异仰头看他,没想到他还真能想出法子。
言尚道:“除了推举韦树,你可以再多推举几个人,为太子一方增加势力。”
暮晚摇想了想,摇头:“我不想再推举了。因为世家大族各自有自己的立场,如韦树这样的不多,他们科考必然自己就选好了队站。我即便推举,他们日后也不会在这方面报答我。”
言尚:“不是让人站队。没有人会轻而易举地站队。只是向太子表心,向太子表示你退了一步,作出了让步。”
暮晚摇一下子站住了,若有所悟。但片刻后她还是否认了:“你这个法子不错,但是世家子弟真的太麻烦了,沾上就难甩下。我已经很麻烦了,不想再找麻烦上身。”
言尚似乎早料到她会这样说,他不急不躁,一步一步引着她:“那就推寒门子弟。”
暮晚摇嗤笑:“不是世家大族,有几个人能在科考中出头?我怎么知道我推举了人,那个人就能从几千个文人中上岸?如果他及第不了,我怎么向太子表心?说我推荐了,但那个人自己不争气,我是无辜的么?”
言尚笑而不语。
暮晚摇忽地悟了。
她抬头,与他对视。
暮晚摇眯眸,一把拽住他袖子,恶狠狠道:“你指的那个可推举的寒门子弟……是你自己?”
言尚笑。
暮晚摇瞠大美目,圆圆的眼睛盯着他:“你方才连个诗板都不想好好挂,这会儿就诱导我推举你?
“你是真的在为我出主意,还是在公事私用,为你自己谋利?”
言尚向后一退,靠在了树上。暮晚摇逼近他,审视他。
言尚微笑,柔声:“你方才不是还建议我要争一把么?”
暮晚摇呵一声。
她玉白手指戳上他胸口,敲了两下:“找张相公行卷的事,失败了是吧?”
言尚:“唔。”
暮晚摇幸灾乐祸:“我早就告诉你了,张相公和主试官关系不好。”
言尚便扶她站好,离自己稍远一些。他弯身拱手作揖,向她行个大礼,轻声道:“那便请殿下怜惜小生了。”
暮晚摇不语。
言尚抬头,她瞥向他身后,忽脸色一变,拉住他:“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