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年行至江蓠殿前时,室内一身紫衣的卉紫正大叫着“可惜”,待李延年走到堂屋之后,卉紫的嘴巴直接张成了o形,方才喊着“可惜”的表情与新添的错愕扭在一起,让她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可笑。但此时不止卉紫,殿内其他人也惊讶不已。 许久未见的人突然造访,不至于惊讶至此。 惊讶的是李延年此时跪于卉紫面前,匍匐在地。卉紫不想就此事开任何玩笑,她略微迟疑后,迅速清场,扶起李延年。她知道,似乎有大事发生。 “怎么了?”卉紫将李延年拉到一旁坐下,在他面前放上了一杯清茶,馨香扑鼻,却未能引起来人的注意。 “请卉紫救良美人一命。”李延年垂眸低语,“现,陛下已往香芷宫去了。” “你说什么呢?”卉紫更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良美人因巫蛊定罪。”李延年说罢苦笑,笑容缠绕了丝丝哀伤与无奈,竟让人有一种心痛之感。 “你怎么知道??”卉紫大惊失色,“难道陛下还是公开审理了?” “不曾。我若不是时常在陛下身边走动,也不会知道。”李延年解释,他没有告诉卉紫,这其实是陛下刻意透露给他。一是知晓他,二是震慑他。 看着李延年纠结的表情,卉紫想起了以往心下的好奇与怀疑。许是觉得时机正好,卉紫开口不解道:“可是你——为什么如此在意?” 李延年叹了口气,缓缓地,他开始诉说。 数年前,家逢突变的李延年兄妹四人来到长安城投奔堂兄,无奈堂兄不念亲情,四人穷困潦倒,只能依靠李延年路边弹唱或助人谱曲为生。 偶然一次,与长安最著名的曲苑花魁姑娘结识,这卖艺不卖身的花魁姑娘因才艺双绝名扬长安,二人因琴曲结识,相谈甚欢,花魁姑娘给李延年提供了青楼乐师的生计,虽不太体面,但李延年也借此施展才华,且报酬颇丰,他兄妹四人终于得以稳定生活。 天长日久,二人互生情愫,却不料在即将谈论终身之时横生枝节。花魁姑娘被平阳公主推荐入宫,皇帝一眼便看上了这才情特意的女子,但花魁姑娘拒不接受皇家美意,私下与李延年商量远走为计,不曾想被探子发现,由此治了李延年意图诱拐宫妃之罪判了死刑。李延年无官阶,无法以降级赎罪,花魁以己之力从中周旋,最终改了宫刑,但仍罚金数千散尽积蓄。而后拜花魁指引,兄妹四人投身平阳县,几年后,又在平阳公主的帮助下,辗转入宫。 这花魁姑娘,便是数年前的良平义。那个皇帝,便是年轻气盛的刘彻。 那时的良平义活泼开朗又不失聪明机警,不似如今这般冷漠寡言。 “良平义,也是平阳公主引见入宫?平阳公主是拉皮条的吗?”卉紫皱眉道,脑中忽地晃过平阳、良平义以及琪儿的脸。一丝不清不楚的信息在心底铺开。 “正是。”李延年道。 “这样判了你,陛下未免也太——”卉紫拍着桌子,“不讲理”三个字还没说出口,便被李延年打断。 “良美人从未与陛下直接交谈,便也没机会清楚地拒绝圣意。”李延年摇摇头,“他二人的交流,都借由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卉紫有点意外,但随即平静下来。平阳公主还真是爱好替刘彻搜罗美女,靠此手段迎合刘彻啊。“我明白了,你是说——”卉紫顿了顿,将猜测说出,“平阳公主中间传达不清,陛下误以为良美人接受美意,只当你这旧情人不肯放手纠缠不休?” 李延年点点头:“极有可能。陛下因此才一怒,治了我的罪,许久之后他才得知事情始末,方知并非我夺他所爱。公主也曾言明心中对我有愧,因此一直照拂我兄妹几人,不久之后推荐我入宫谋得一官半职。” “她引荐你进宫后,你先是帮陛下养狗?”卉紫问道。 “嗯。”李延年淡淡一笑,“由那提拔至今。其实说来,陛下于我有知遇之恩。” “可是,”卉紫不解地问,“平阳公主如何认识一个烟花女子?” “这——”李延年微微皱眉,摇了摇头。 “那么,这些年你与良平义再没来往?” “不曾。”李延年摇头,“她曾与我书信,我却只字未回。” 卉紫脑中忽地晃过片段:唱《眼泪成诗》那日,良平义曾言明请不来李延年,才突然驾临江蓠殿。“为什么啊?!”卉紫有点替良平义忿然。 “我已为残废之人,除了使她蒙羞受拖累,又能给她什么?”李延年无奈道,“倒不如就这样,远远望着。” 这,不就是绝情变恭维——眼泪成诗?卉紫回忆着,沉浸到遐想之中,心底泛起一股惋惜。 李延年由坐转跪,再次叩首在地:“擅弄巫蛊是大逆之罪,但事情毕竟出在江蓠殿,故而,延年就算被卉紫视作不知廉耻,也求求卉紫,让陛下饶过良美人。” “快请起!!”卉紫连忙搀扶起李延年,追问道,“陛下已认定是良平义??” 李延年苦涩地一笑,算是默认。 “主谋怎会是她?”卉紫自言自语道,那日的碧儿虽然神情怪异,可她由始至终不曾离开厅堂走入穿堂一步。 可又会是谁?刘彻已前往香芷宫宣罪,若不去拦就来不及了。可卉紫于此事毫无头绪,拦,她有什么理由拦得住刘彻? 卉紫神色凝重,心下也为难起来。 可转头看看李延年,她又不忍心拒绝。 一向飘渺淡泊的李延年,虽从不发官威摆架子、虽受世人诟病,但也绝不是轻易就屈膝人前低声下气的人。卉紫看得出,能让李延年毫不犹豫地跪在一个女子面前哀求,良平义,在李延年心中,只怕比生命还重。 “罢了!”卉紫一咬牙下定决心,“你先回,我这就去。”她说着,摘下衣撑上的狐皮围脖,自言自语道:“口口声声喜欢我爱我,我就不信你不给我点儿面子……”说罢,她并不招呼李延年,转身向外奔去。 就算不为李延年,她也要救良平义。 为她设宴救下自己;为打了她后自己心头的愧疚;更为搞清楚那被隐藏的事实! 卉紫一刻不停地跑着,不多时便轻喘起来。 寒风扫残叶,几多悲凉。 因为不配,你就忽然自卑说声失陪——这句歌词突然在脑中盘旋。 只因身残,怕羞辱拖累良平义,便刻意躲避良平义的李延年…… 终于赶到了!卉紫气喘吁吁地弯下腰,跑的太急身体不适不由得咳了几声,还未待她缓过劲来抬头说话,一把官刀便横在了她面前。 香芷宫守卫依然森严,只是已人去屋空。 侍卫阐明情况,暗喜着终于不用考量是不是放行卉紫。 “去哪了?!”卉紫焦急追问。 “下人已遣散,良美人与碧儿主仆二人提往永巷暴室。”侍卫解释。 又是暴室?!卉紫心下忐忑起来。她未进出过暴室,但她听闻过暴室的阴森可怕,这一点从那日五儿与苏沁的脸上,便看得出来。流年不利啊,身边人连续出入暴室,回去得赶紧用柚子叶扫身! “暴室……怎、怎么走?”卉紫已话不成句。 侍卫指了指北面。 “好、好……”卉紫转身跑开。 在众宫人舍人诧异的指点下,卉紫终于小跑到暴室。 从外表看来,这是一间极为普通杂务房。门面整洁,匾额高挂,门前有侍卫把守,院内还散布着昔日用来洗衣、染布的木桶、染缸和水池。 卉紫在此被拦住。与侍卫之间,由起先低声商讨,变成最终的大吵大嚷。卉紫急躁不堪,意欲硬闯。但暴室前的侍卫不同其他,既非羽林军、也非宫卫队,他们隶属于九卿刑狱,行事有另一番规矩,且只听命于刘彻和廷尉张汤。 杨得意自院内奔出,好言相劝于卉紫却不管用。 情急之下,卉紫扯掉头上银簪,簪尖儿对准脖颈大动脉,耍起无赖来。 杨得意当时就被吓傻了,手足无措地后退:“夫人,夫人切勿冲动……老奴去报就是了……” “等你报了,黄花菜都凉了。”卉紫毫不妥协,跨进一步逼进门去,同时簪尖儿也毫不留情地向肉里推进。 杨得意已满头大汗,无奈地挥挥手示意侍卫先退开,与卉紫僵持着向囚狱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