卉紫的身子渐渐好转。像是连绵的阴雨天转为晴空万里,卉紫原本低沉的心情也随着身体的健康而得到些许的明朗。 每日独自作乐,又能时常与李延年对琴,卉紫有时候觉得,这样平稳的才是她想要的日子。比起伴着风险的恩宠万千,这种平淡无奇的生活来得更有价值。 但是好景不长。 兵家讲究乘胜追击,女人的斗争也不容小觑。卉紫以为事情到此会先平静一段日子,却事与愿违。 自小与家人失散,成了渔阳刘姓人家的童养媳,后逢刘姓家族落败,卉紫流入深山,才学来一脑子古怪知识,而后不知何故失忆落入平阳侯家——这是卉紫口中对自己身世的叙述。 有人怀疑过,有人查探过,却最终因毫无线索而终结。到最后,连卉紫自己都信了这个谎言。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人推翻。卉紫以为即便是谎言,穿越的身份也会令其毫无漏洞可探,但殊不知,这个毫无漏洞的穿越身份会成为最大的漏洞。 虽早已过了雷雨季,但这几日雨水还是充沛。雨后的夜晚十分凉爽,卉紫很喜欢换了短衫独自一人在宫中闲适地散步,闻着雨水冲刷后的植物和泥土的芬芳。 这个时间,多数宫人都在准备就寝。卉紫因为大病初愈难得的精神头,再加上许久未在白日外出,因此也格外珍惜这安静清爽的夜晚。 卉紫现在不太喜欢白日外出。从前他人见了卉紫要见礼,如今反过来,卉紫见了许多人都要弯身见礼。就算再不似古人那般满脑子等级观念,她也不习惯这突然的卑微和日渐增多的无视与白眼。 唐中池周边格局不变,此时已是满眼的盛夏之景。池中开满了粉白的荷花在银色的月光下闪动着神奇的光彩,整个池塘也掩映在葱葱郁郁的高树之中。 卉紫倚在池边的廊柱上,看着星河满天的映衬下远处高耸的楼阁暗影,听着池塘中此起彼伏的蛙鸣,由衷地赞叹着未央之美。 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初在平阳侯府迷路的姑娘,只知惧怕黑暗当中的未知与假想的鬼怪。如今,她懂得跳出关于喧嚣的现代城市的回忆,欣赏并融入这静谧的古代夜晚,而且有些舍不得离开。虽然明天有闲可以再来,但明天的夜晚便不再是今天的夜晚了。 一夜安睡。 而后的今日,果然便和昨日不同了。 事情发生时,已是日上三竿,日头大好。卉紫觉得,“晴天霹雳”一词虽然足以形容事情的突发性和意外感,但不足以形容结果的毁灭。听到通传的那一刻,她瞬间便想到了谋划此事的嫌疑人,也马上明白了谋划人的目的。这不是霹雳,是大地震,风和日丽悠闲自得时忽地天塌地陷深埋其中,杀你个措手不及。 居然说,寻到了卉紫的父母。 卉紫跪在地上接着刘彻的诏令,心里暗骂了句脏的:我在前汉朝,tmd哪来的父母!起身携着琪儿奔赴清凉殿时,心里已然开始为自己及江蓠殿上这般奴婢们打算。才走了半路,便将琪儿遣回,如今先寻平阳公主已是来不及,她只得嘱咐琪儿去求了李夫人和长乐宫的王夫人,无论如何也要将江蓠殿的浮香、五儿、左安右顺保下。至于琪儿,将来自然可寻平阳公主的庇护。独自前往清凉殿的路上,她暗自祈祷着,只希望事情没有自己想得那般严重。 赶赴清凉殿时,卉紫一进门便被殿内的阵仗吓到了。上座的刘彻,一旁左右的卫子夫和邢雨诗,堂下列站的丞相公孙弘,御史大夫李蔡,廷尉张汤,堂前还跪着一对三十岁左右的成年男女和一女孩子——衣着古怪不明身份的三人,独不见总是伴刘彻左右的韩焉。人不多,却个个重量级。卉紫心一惊:这是要弹劾我么?? 惊慌中,卉紫面上却依然故作镇定,缓缓地走上前跪拜刘彻,跪拜当中,还偷偷看了一眼堂前跪着的三个人。三人的长相异于中原人,身上着着不伦不类的衣服,说是汉服却还保有北部草原的皮革元素,看着像是极力刻意想要融入并模仿汉朝衣着的外族人。 卉紫收回视线,恭敬地叩拜刘彻。但那三个人,却明显没有卉紫这般淡定。当中的成年女子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卉紫一番后,忽然嚎啕大哭着扑到卉紫身边紧紧地搂住卉紫,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一些奇怪的话,还不时捧着卉紫的脸问东问西。 之所以能听出是问,是因为女子每句话的句尾语调都是提升的。但卉紫实在是听不懂她到底在说什么,无奈这异族女子力大无比,卉紫想推都推不开她,只得无奈地任其搂抱,鼻腔里充斥着女子身上的古怪味道。 “赵之立,这是在说什么?”刘彻看向站在几位大人身后一个不太起眼的文官。这赵之立昔日曾与博望侯一起出使西域,共同在匈奴境内生活许久,此番奉诏入宫参与此事,就是做翻译的。 赵之立站上前,一脸为难之色:“回陛下,臣……不敢说……” “说!”刘彻有些急。他也是一觉醒来,突闻宫外逮住三个匈奴人,声称寻人至长安,在长安流落打听数月,才隐约得知宫中去年新进的火凤凰夫人是自己的女儿。他觉得这有些不可置信,但时下与匈奴征战正激烈,他也不敢漏过任何一丝不良线索。 “她说,苦命的女儿,为何听信单于妄言,想方设法入宫嫁给汉朝的狗、狗皇帝……”赵之立说着,连连叩首。 匈奴的平民也并不希望连年征战,他们对汉军的仇视如中原百姓对匈奴的仇视一般,如此称呼刘彻也不奇怪。 卉紫一听急了,用尽力气挣脱女子怀抱逃到一边:“谁是你女儿?谁是匈奴人??我是汉人!” “问她,为何断定卉紫是她女儿。”刘彻说。 赵之立站起身来,走到那女子身旁叽里咕噜一通说,女子也声泪俱下地对答。 “回禀陛下。”赵之立答道,“他们一家奉命偷入汉境,卉、卉良人她……”赵之立为难地看了卉紫一眼,还是说道,“她主张先去平阳县,但到了平阳县后,卉良人便与家人失散。直到长公主嫁入长安,他们一家人才知卉紫已投靠了长公主。因不敢妄自相认怕害了卉紫,便只能默默尾随至长安。” 赵之立说完,看向那异族女子,听着女子又说了几句之后,复又道,“本以为卉良人会长住卫将军家,三人路上便耽搁了些,没想到迟来长安半个多月,卉良人便已不在将军家了。想打探,又怕暴露行踪,三人只得隐藏身份,悄然住在长安城南郊。”赵之立说着,顿了顿,“之所以断定卉良人便是她女儿,一是因为卉良人确实是从将军府入宫;二是卉良人身上独一无二的印记才为她赢得了前封号瑞云……” 卉紫闻言,抬起左手看了看虎口的胎记,想要张口说话,却插不上嘴。焦急间,那女子见卉紫抬手,顺势抢过,捧在脸前仔细摩挲,卉紫一把抽回,推了那女子一个踉跄。 “奉命偷入汉境?问她是何目的?”刘彻追问。 赵之立刚问完,那女子便携着自己的丈夫和另一个孩子连连对着刘彻叩头求饶。 赵之立道:“她说请伟大的汉朝陛下饶过她的女儿,女儿年幼无知之时便受了军臣单于的蛊惑与教育,长大又听信伊稚斜的命令,才如此而为。” 卉紫哭笑不得:前一秒还骂大汉狗皇帝,这一秒又向伟大的汉朝陛下求饶,你这么求饶,还不得死一窝! 女子见赵之立翻译完,又跪爬着上前两步,叽里咕噜又说一通。还没说完,便被刘彻打断。 “让卉良人说话!”刘彻看向卉紫。 卉紫闻言见得了机会,连忙转头看向堂上的刘彻:“陛下明断,我怎么可能是匈奴人?我根本不认识堂下这三人!我不会匈奴话,也从未踏入匈奴境内,更何况,你看我与他们一家人长得也不像……” 众人一瞧,见卉紫与那三人相比,长相确无一丝相似之处。那三人眼眶凹陷鼻梁高挺,卉紫却是白白嫩嫩明显汉人的长相。 似乎是见众人都纠结在卉紫的长相上,邢雨诗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装作会匈奴话很难,可装作不会却很容易……”见一旁的刘彻诧异地看了自己一眼,她怕自己的目的太过明显急切,连忙改口道:“我是说会否匈奴语言和是否了解匈奴习俗并不足以判定姐姐的身份,这些都是后天可学的!血缘才是真正要紧的!” “血缘?”众人看向邢雨诗。 廷尉张汤闻言觐见道:“古法有闻,滴血可验亲缘关系!” “陛下这不科学!”卉紫连忙反对。滴血验亲与滴骨验亲早已经现代理论和实验证实最多只能验证血型,不足以验证血缘。万能血O型或血型相同血液均可相溶,即便是富含抗B的A型血遇上B型血,若只是一滴这样少量,肉眼可见的范围也是可以相溶的。无奈众人听不懂卉紫口中的“科学”一词,只知她在竭力为自己辩护。 “夫人若问心无愧,速速验血是最好的证明方式。”张汤淡淡地说着,望着卉紫的双眼一片坦然与公正。 这个张汤!自暴室牢狱开始,就认准自己了么? 可按照卉紫所理解,滴血验亲无疑是亏上加冤的。“我不同意!”卉紫坚决反对,毅然直视着刘彻,既表明自己态度的坚决,也希望刘彻能给予一丝缓解。 刘彻只瞟了她一眼,便又将注意力集中在殿下跪着的三人身上。 异族女子又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跪在地上叩头不止。 “她说,”赵之立道,“女儿无知,愿陛下放过,只要留住一命,一家人立刻离开汉朝境地绝不再踏入。” “想一走了之?”邢雨诗质问了句。 卉紫迎上道:“谁想一走了之?”邢雨诗不时地一句又一句,念得卉紫没了耐性,她气愤地跳起,指着堂上的邢雨诗道,“你家素与西域有所往来,我看这几个匈奴人就是你招来的!” 邢雨诗一愣,随即淡定地看着卉紫。 “你既然敢提滴血验亲,就料定我的血必与她是相溶的!”卉紫指着堂下的女子对邢雨诗道,“你话中的意思是,一旦相溶,便不许我等一走了之,想要斩草除根一网打尽么??” “哟,”邢雨诗面带愧色道,“姐姐,我可不是那意思。我也是想早些得出真相,免得冤枉了姐姐。若是堂下这三人撒谎,便是有人蓄意挑拨姐姐与陛下的关系,又岂能容许他们苟活在世呢?” “杀人灭口么?”卉紫冷笑着,怜悯地看着堂下跪着的三个异族人。这三个人恐怕是真正的一家三口,此时小女孩已吓得哭了半天。怕是此事一有定夺,无论结果如何,三人都是活不成了。也不知邢雨诗当初是用什么威逼利诱,才使得这一家人敢入未央宫作伪证。 “那你又是如何断定,你的血必会与这女子相溶呢?”邢雨诗幽幽地问。 卉紫愣在原地,半天,结结巴巴地说:“因为我是、我是——”O型血,如何说得清? “因为你是——”邢雨诗拍案而起,“因为你就是他们的女儿,你是匈奴人!你自小便受匈奴皇室的精良教育,精通汉文化,待时机成熟你便制造火灾蓄意潜入平阳侯府,制造了火中诞生的假象蒙骗长公主和陛下!你若不是匈奴王庭精心培养的细作,如何满脑子古怪知识?如何详知匈奴和西域的境况?” 邢雨诗的拍案,吓得堂下一家三口一哆嗦,抱在了一起。小女孩还是不明所以地哭泣着,男子面带后悔之色,频频望着自己的妻子。而那女子,则是皱着眉头以眼神示意男人不要漏了马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