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桑海城安静的可怕,白日里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空无一人,街边的店铺大门紧闭。偌大一座桑海城,连半点人烟都不见,漆黑死寂,仿佛被世人抛弃的鬼蜮。 扶苏蒙恬李斯等人骑着马行在前头,我则坐着步撵慢悠悠跟在众人身后。步撵旁,胡亥与星魂一左一右,信马由缰跟我一起慢腾腾的走。 出发时胡亥攥着我的袖子撒娇要蹭我的步撵坐,我不允,好好的男孩子不骑马干嘛要和我抢步撵,都是我以前太纵容他了。 胡亥他娘每天忙着宫斗忙着争宠,对于仅有的这个儿子实在是疏于管教。嬴政的精力都放在政事上,对于除扶苏以外的子女也是一直采取放任态度,也就我还乐意操心当这个老妈子,监督“有前科”的问题少年健康成长——他的前科就是历史上太残暴,杀哥哥杀姐姐杀弟弟妹妹,没事就喜欢杀人玩。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也只有王宫这种变态的地方能演出以杀人为爱好的变态。我不是圣母,但为了防止可爱的鸳鸯猫小正太成长成杀人狂魔,我决定做一次圣母,以春天般的温暖关怀感化这个即将成长为变态的小少年。 我深刻反省了一下我的教育方针,并决定以后都要走严父路线。 被我严辞拒绝后,自尊心受挫的胡亥便气鼓鼓地跑去骑马,一双鸳鸯瞳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往离他极其之近的我这边看。摆明了还在赌气不想搭理我。 我也只好由他去了。 另一边的星魂饶有兴味的看着胡亥与我置气,我没好气的白他一眼:“星魂大法师可还看得尽兴?” “差强人意。”星魂打了个呵欠,凤眼里满含戏谑,道“你这左一个弟弟,右一个弟弟,当姊姊当的可还舒心?” 我一个趔趄险些从步撵上摔下来。 抬着步撵的灰衣侍从目不斜视,步调平稳地抬着步撵,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我朝胡亥的方向偷瞄了一眼,紫衣的单薄少年骑在马上,苍白的侧脸掩映在夜色里也看不出什么。 我压低声音,眼里染上薄怒:“星魂大人要是没有继续合作下去的心思也没什么关系,买卖不成仁义在,大家一拍两散就是。我也奉劝星魂大人几句,祸从口出。星魂大人说话之前,最好还是再三思量思量才是。” 星魂仿佛听见什么好笑的事,咯咯地笑出声来:“这么紧张做什么?你是怕你那个弟弟的存在暴露呢,还是,”他看向胡亥的方向,笑意更深,“怕这个弟弟知道你不只有他一个好弟弟,与你闹脾气呢。” 被星魂的轻佻语气激怒,我皱紧眉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星魂高深莫测的看了我一眼,随即一甩鞭,马蹄声哒哒响起,徒留给我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殿下提点我祸从口出,那我也就点到为止不再多言了。” “……”这个小气鬼! 快到蜃楼的时候,星魂突然调转马头,专注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这是阴阳家传音入密的功夫。 脑海里响起星魂总是带着嘲讽意味的声音:“你的那个好弟弟,此刻正在桑海城中,被我的傀儡围攻。大司命正在追杀他们。” 星魂的脸上是恶意的笑,换做平时我一定会狠狠怼他,但此刻我没功夫去幼稚的和他斗嘴。 桑海城不是戒严了吗?天明怎么会在这儿?还被阴阳家的傀儡围攻? 就天明的三脚猫功夫,哪怕再加一个少羽,恐怕也很难在阴阳家傀儡和大司命的围攻下脱身。 明知他们有主角光环,是绝对不会半路挂的,可我还是放心不下——毕竟如今多了我这个变数。 蝴蝶效应的后果大家都知道,若是真的因为我这只蝴蝶而让这个世界发生什么变化,以致于天明要面临本不应发生的危险……这个未知的后果,我承担不起。 星魂显然早就知道我的选择,他信手一挥,手中多出四条傀儡线,傀儡线的另一端,是那四个灰衣侍从。那四名侍从的脸色变成奇异的青灰,双眼无神,望着星魂愣愣出神。 “好孩子。”星魂很满意,他低低地笑,瞳仁里闪烁着诡异的光。他一手操纵着侍从傀儡,一手自怀里掏出一只精巧的小傀儡,右手捏了个诀,傀儡瞬间变作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清清淡淡的模样,雪肤黑发,眼神清冷,眉眼间陌生又熟悉。 那是我。 星魂这一手我是头一次见,手指抚过人形傀儡的面庞,滑腻清凉的触感,虚幻的真实。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着自己的脸和表情,这种感觉,让我不住恍惚。 她是我?我是谁? 我不是公孙珞,我也不是我。 或许,我也只是个任人操控的傀儡。 不只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 “你放心去吧,这里就交给我。”星魂瞧了一眼前方不远处对我们这里的情况一无所知的队伍,递给我一面琉璃镜,“用这个能找到他们。” 琉璃镜里涟漪圈圈泛起,天明的身影在涟漪之中浮现出来。 我会意地点头,足尖一点,腾身越下步撵,飞快地向琉璃镜所显示的方向奔去。 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足尖踏在虚空之中,我灵巧一跃,翻身跃上桑海城中最高的摘月阁,放眼望去,金阙银宇星罗棋布,阡陌通衢交错纵横,满城风景,尽入眼中。银绡软玉般的月光柔柔铺散下来,整座桑海城都笼罩在朦胧的月色下,缥缈朦胧好似仙境。 夜风扑朔,我立在风中,衣发飘扬。目之所及,天高地远,山河广阔,无限好风光。 天明少羽,还有一名从未见过的黑衣蒙面的纤细少年狂奔在无边的夜色里,身后是无数紧追不止的阴阳家傀儡。 我隐在夜色里不远不近的跟着,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眼见着他们马上就要被阴阳家的傀儡包围,我掏出怀中的暗器,转身欲出。 却被人从后面拉住。 “他们有自己的使命要去完成,你不能永远护住他。”淡淡的声音在寂静黑夜中响起,清雅的兰泽气息幽幽从身后传来,将我包围。 我回过头,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容。 “你怎么在这儿?”我皱着眉盯着他悠悠含笑的面容,用力地将被他拉住的那只手抽回来,一字一句问道。 张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在我后面的,我竟全然没注意到。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的?是偶然遇到还是故意为之? 我不动声色的将藏着暗器的那只手背到身后,眼中暗含戒备。 张良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想要将我被风吹乱的头发整理好,我僵硬地偏过头,后退一步,胡乱的将那些挡住视线的碎发拂到一边。 他不在意的将手放下,笑容有些无奈:“你不必如此防备我,我若是要害你,早就下手了,何至于等到现在呢。” 我撇嘴,目光里的不信任简直是毫不遮掩:“谁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把戏,你们这些人……”话还没说完,我就被张良猛地捂住嘴抱住。 我挣扎着,恶狠狠瞪他,却被他更用力的束缚住。 有极细微的脚步声在小巷里响起,若不留神聆听恐怕根本不会注意到。 我屏住呼吸,用眼神询问张良。 张良拉起我的手,微凉的指尖在我掌心抚过,带起微微的痒。 是阴阳家。 世人只知始皇帝膝下儿女众多,除长公子扶苏,就是最小的一双儿女十七公主与十八世子最得陛下欢心。我平日久居深宫极少露面,宫外识得我真容的人并不多。若是被阴阳家的人发现了我,手下绝不会留情。 而我也绝不能暴露我的身份——十七公主此刻应与众人一同前往蜃楼,而不是在桑海的某一个小巷子里,身旁还有个身份不明立场不定的儒家三当家。 女子带着恼怒的声音响在不远处:“给我找!我就不信还找不到三个小鬼!” 女子立在与我们只有一墙之隔的地方,我努力屏住呼吸,老实的埋在张良怀里一动不动。 时间脉脉流淌而过,张良一只手捂着我的嘴,一只手将我揽在怀里。我们紧贴着躲在黑暗里,四目相对,呼吸交缠,彼此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他的手还捂着我的嘴,他的手还捂着我的嘴,沁着凉意的手指贴着我的嘴唇,我的脸有些发烫。 良久,脚步声终于消失。 张良放下了捂住我的嘴的手,拥抱着我的手却没有松开。 我沉默着用目光告诉他——您老人家的尊手可以从我腰上挪开了吗? 熟料张良的脸皮比我想象得还厚,在我的目光控诉下,非但没有将手从我腰上挪开,反而变本加厉另一只手也搭上了我的肩。 他拥着我,肩膀轻轻搭在我肩上。 我推他:“喂,松手。”可惜我的力气对于一个成年男子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于是我只能用我恶狠狠的目光凌迟他。 张良扑哧一声笑出来,美人眼波盈盈,笑得活色生香。只可惜我现在没心情欣赏。 我面无表情掏出暗器对着他,小巧精致的□□在月色下闪着冰冷的银光。 他的鬼话我一句都不信。我嗤笑一声:“既然你身为子明子羽的师长,为何眼见学生身陷险境却不出手相助?”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微笑着,说道,“苍龙七宿,桑海蜃楼,你是来打探蜃楼的消息的。” 他但笑不语。 良久,他揉揉我的头,无奈的摇头:“思虑这么重,难怪病总不好。” 我骄傲的扬起下巴:“哼,你管我。”说完,我脚下发力,踩着一旁的墙壁,借力跃上不远处最高的房梁上,寻找天明少羽的踪迹。 张良也跟着落在我身旁,他的声音在风里淡淡响起:“天明有他自己的路要走,你帮不了他一辈子的。” “可我总要为他做点什么。”我嘴里固执地说着,却还是收回目光,安静地坐下来。 他说的没错,我不能护着他一辈子。 他是墨家巨子,他有他自己的路,我干涉不了。 我仰面躺倒在房顶上,望着天上那一轮孤零零的巨大的月亮发呆。 张良安静的陪着我一言不发。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一轮明月浮在白雾弥漫的海面上,有缥缈的乐声在寂静夜空中婉转飘扬,传说中在狂风暴雨的海上,会有美丽的鲛人沐浴在月光下,吟唱着优美动听的歌谣,吸引过往的船只。听到鲛人歌声的人,都会为其所迷惑,他们沉醉于鲛人美丽的外表和动人的歌声,渐渐忘掉现实的世界,失去控制的船只触碰到这妖异美景背后的暗礁,最终船毁人亡。致命的美丽诱惑。 桑海城里,没有狂风暴雨,也没有唱着歌摄人魂魄的鲛人,只有沐浴净身后,身着素衣白裳的千名童男童女,沉默地提着云纹莲花宫灯,幽幽飘过空无一人的街道,衣带当风,夜雾缭绕,如百鬼夜行。他们穿过这座沉眠的城,走向在海边停靠着的华美的巨船。 清脆的铃音在夜空中飘荡,我喃喃道:“蜃楼,要出发了……” 张良望着那艘渐渐驶离港口的金装玉饰的大船,眸光深沉。 这艘沉默的大船,承载着多少人的命运?又隐藏着多少秘密? 东方鱼肚白的天空里,一轮旭日扯破夜空,徐徐升起,温暖明亮的光芒洒向世间。 张良闭上眼睛,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这鲜血熔铸的乱世里,谁不是在黑暗中禹禹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