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 方老爷坐在主位上,神色复杂地望着自己忙碌的儿子,任身旁的两个小妾殷勤相劝,硬是把一个热气腾腾的饺子在筷子里夹到凉透也没能吃下去。 因为他忽然真真切切地觉得自己错了。 那些史书中记载的因妖妃误国的无道昏君,比如酒池肉林的商纣王,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愿老死于温柔乡的汉元帝,应该是并没有夸张的成分的。 而他们与如今自己儿子的唯一一点区别,大概就是他们并不是断袖。 此时此刻,那堪比商朝妲己,周代褒姒与汉朝赵飞燕的妖孽祸害,正安静无言地坐在下席,一头墨色长发披散,如雪白缎覆目,任自己儿子端茶倒水,殷勤有加,围着他团团转了一晚上—— “这品香楼大厨秘制的红烧乳猪做的正是火候,公子可要先尝一尝?” “这茶是我家老头托人从杭州带回的极品白毫,堪比黄金珍贵,先倒一杯给公子漱漱口。” “这酒是老头私藏了二十年的梅雪陈酿,今天才舍得开封,公子喜欢的话就全都送给公子喝。” “公子身体不太好,正好喝一盅燕窝羹补补身。今年收的燕窝只有这一个,反正老头身体好,喝了也是浪费……” “……” 方老爷终是再也沉不住气,忍不住出言问那少年:“敢问这位公子,你是如何结识犬子的?” 那盲眼少年正一口一口慢慢喝着方断袖递到手中的燕窝羹,闻言,只不动声色地道:“这要问令郎。” “对对对!你干嘛问他不问我?”方断袖半分也没有察觉矛盾被推给了他,又殷勤地给那白缎覆目的盲眼少年添了茶水,才理直气壮地瞪着他爹道:“我既骑马撞伤了这位公子,自然是要负责的,所以才会把他带回府里好好照看。怎么,老头你是不同意么?” “你都同意了,我敢不同意吗……”方老爷默默地摸摸鼻子,只觉碰了一鼻子的灰,但仍不死心地挣扎着又问了那少年一句:“那公子是打算在寒舍住多久?” “嘿老头你这话问的,什么叫打算住多久?”方断袖闻言,已然径自朝着方老爷嚷嚷道:“他自是喜欢住多久就住多久了,而且就住我屋里!他就是住上一辈子,也随他喜欢去。” “还直接住你屋里,你倒是美得上天了……”方老爷只得自己嘟囔了一句,并不敢反驳儿子。他不由得心情有些难言,打量着那白缎覆目少年,忽然便生出了一种公爹见儿媳的错觉,禁不住想要盘问那少年个清楚明白—— “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柳生。” “公子今年贵庚?” “十八。” “籍贯是?” “长安。” “家中父母可健在?” “均已过世。” “公子眼睛是?” “自幼失明。” “那公子之前何以为生?” “家中积蓄丰厚,依靠积蓄度日。” “……” “原来如此……这般说来,公子倒是出身长安殷实人家了。”方老爷问了他半天,见他答得毫不迟疑,听不出什么错处,横看竖看,只觉得这少年虽然双目失明,却是着实一副好相貌,而且家境富裕,父母双亡,倒不是不可以考虑。 他虽然是个瞎子,什么也做不了,但家底丰厚,必会老实本分地跟着自己儿子过日子,家中全当多一张吃饭的嘴而已。 而且自己儿子前阵子中的邪,说不定便正是因为他。有他在家中,他儿子想必再不会往什么蘅筠清馆胡跑了。 思及此处,方老爷眉头也不禁舒展开来,搂着两个小妾颇觉宽心地道:“既然如此,那以后便是一家人了……犬子不懂事,以后还请柳公子多多包容,来来来,大家吃菜吃菜……” 于是除夕夜一场年夜饭,终是吃得宾主尽欢才散去。 那盲眼少年菜肴吃得很少,却默然无言地一杯接着一杯,着实喝了不少酒,连苍白的脸色都泛起了淡淡的红晕,起身时便不禁有些摇摇晃晃,迈步时无意间被雕花木椅一绊,登时便要摔倒。 方断袖连忙一把扶住了他,见他醉酒之下并未拒绝自己的扶持,不禁心花怒放地道:“哎呀,公子眼睛不方便,万一摔着了可不好了,不如就由在下扶公子回房歇息去吧……” 他心中大喜之下,色胆也不禁大涨,心痒难耐地便试探着去揽少年的腰。 此刻,除夕夜的鞭炮声不知何时已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伴着远近人家隐隐约约传来的欢声笑语,直透出了泼天的吉祥与喜庆。而那白缎覆目的少年对他的话恍若未闻,微微有些出神地听着这十丈红尘普天同庆的喧嚣,隔了半晌,却是忽然问他道:“还有酒么?” “呃?酒?”方断袖刚刚色胆包天地揽住了他的腰,还没来得及暗自欢喜一下,闻言,只得又十二分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点头哈腰地谄媚道:“老头的梅雪陈酿还没喝完,在下这就去给公子取。” 他急猴猴地转身回屋,把半坛梅雪陈酿尽数抱了出来,还顺手带出了两个喝酒的玉盏,心中小算盘打得贼响亮—— 只要能把这美人给灌醉了,嘿嘿…… 春宵一刻值千金呐。 当下他效仿魏晋风流名士,征得那盲眼少年同意后,命家丁搬来梯子,引着他一同爬上了自家前厅的屋顶。 寥廓天地之间,与美人举杯对酌,坐看银河挂幕,璀璨星辰,方断袖只觉心中好不得意,而那白缎覆目的少年神色静默,一言不发地仰首喝酒,一头墨色长发披散,在凛冽风中随着白缎微微飘动着,直透出风姿倾城。 方断袖为了灌醉他,自告奋勇陪着他喝,几大盏梅雪纯酿下肚,酒意上头,竟也不禁有些晕晕乎乎,打了个酒嗝问他道:“公子是喜欢喝酒吗?” “不喜欢。会妨碍我走路。”那白缎覆目的少年亦直喝得苍白的脸色都泛着一层绯红,俊秀至极的容色却更显风姿绝艳,握着玉盏沉默了许久,才似是带着醉意嘲讽地笑了笑道:“据说酒能解忧,实际上却是半分用处也没有。” 他一笑,连璀璨星河都仿佛黯然失色,直让方断袖看得眼睛都直了,情不自禁醉醺醺地拍着胸脯道:“公子何忧,不妨告知在下!在下虽是不才,但势力手段还是有一些的,多多少少能为公子分忧解难!” 那盲眼少年闻言,却又是沉默了许久,半晌,他才慢慢道:“多谢。但是为了你好,你不需要了解。如果真的需要你帮忙,我会让你知道。” “公子何必对我言谢!”方断袖早已醉得晕晕乎乎,听他言语中流露出关心自己之意,不禁抱着酒坛咧着嘴朝他傻笑:“我的就是公子的,什么都是公子的……只要公子你开心……嘿嘿……我天天在下面都愿意……” 那盲眼少年虽喝了不少酒,神智却远比方断袖清明许多,不由得追问他道:“在下面,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我愿意让你在上面的意思。”方断袖打了个酒嗝,朝着他嘿嘿傻笑:“如此良辰美景,咱们睡觉……睡觉……” 而他醉醺醺地说完这几句话,竟是抱着酒坛呼呼睡了过去。 “睡觉……不应该回去么?”那盲眼少年听得他的鼾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循着记忆晃到梯子旁,摸索着一步一步地爬了下去,但他醉酒之下身形不稳,落地之后抬步欲走,脚下被梯子腿绊得一踉跄,竟是把梯子带倒了下来。 前院守夜的家丁听得声响,连忙赶过来,却只见那白缎覆目的少年,不见方断袖,不禁愣了愣,问他道:“少爷呢?” 那盲眼少年简洁地答道:“睡觉。” “哦……原来少爷已经回房了啊。”那家丁愣了愣,知道他是方断袖带回来的人,当下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道:“那小的为公子引路。”言毕,便引着那盲眼少年离开了前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