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蜜汁炖肘子(1 / 1)老大是女郎首页

叔侄俩仍旧乘船回东大街。    集会仍然喧闹,船在窄窄的空隙中穿行,破开的水浪荡出一圈圈波纹。    到石桥下时,傅四老爷忽然咦了一声,指着对面一条乌篷船,“那是大房的船。”    两船越来越近,依稀能听见对面乌篷船里传出说话声。    傅四老爷眉头微皱,乌篷船摇晃得厉害,船上的人好像在争执什么。    “哐当”一声,像是案桌翻倒的声音。对面那条船停了下来,有人掀开布帘,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是个年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中年人头戴乌绫六合帽,穿一件山东茧绸长袍,胡须花白,冷笑连连,回头朝船舱里的人道:“你如今读书中举,是体面人了,我们这些老不死的管不了你,可你别忘了你母亲当年是怎么把你抚养长大的!”    船家不敢吱声。    傅四老爷本想和中年人寒暄几句,见状立马缩回船舱里,朝傅云英做了个鬼脸,吩咐船家,“走吧。”    桨声欸乃,小船飞快滑远。    两船擦肩而过时,乌篷船里的人说话了,“三叔,我不同意。”    嗓音低低的,语气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气势。    中年男人冷哼道:“回去见你娘,你敢当面把这话对你娘说吗?”    不知道船里的人回答了什么。    北风呼啸而过,掀起布帘一角,一道清瘦的身影站在船舱里,负手而立,凝望河面上飘落的雪花。    匆匆一瞥,傅云英来不及细看男子的相貌,只觉得眼前仿佛闪过一道雪亮的光芒。    刹那芳华,眉眼如画。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船里的人应该是个美男子。    她低头拢好滑出衣袖的金手镯,漫不经心地想,既有一把悦耳动听的好嗓子,确实得好相貌来配。    回到傅家,正院一片欢声笑语。    傅月和傅桂不知怎么就和好了,姐妹俩坐在罗汉床上翻花绳,丫鬟们围在一旁帮忙数花样。    两个少爷傅云启和傅云泰还在玩撒棍。傅云启输多赢少,一烦躁把外面穿的夹袍脱了,趴在罗汉床上,全神贯注盯着傅云泰手里的动作。    老太太拉着傅四老爷说话,细问他前段时日在外边的起居饮食。    傅云英让丫鬟把集会上买的小玩意拿进暖阁,分给两个姐姐和两个哥哥。    东西一模一样,没什么好争的,傅月和傅桂拿了自己那份,笑着谢过她,拉她一起玩。    她没来得及拒绝,老太太的大丫鬟敷儿一把抱起她,放到罗汉床上坐着,还拍拍她的脑袋。    敷儿是乡下丫头,生得壮实,力气大。    傅云英接过丝带,随手翻了几个复杂的图案。    “这是什么花样?我怎么没见过?”傅桂立刻来了兴趣,抢过丝带缠到腕上,“英姐,快教我怎么翻!”    傅月柔声说:“桂姐,先等英姐翻完再教你吧,让她多玩会儿,马上就轮到你了。”    傅桂脸色一沉。    傅云英不吭声,这对堂姐妹还真是冤家,一会儿手拉手亲亲热热吃果子,好得像一个人,一会儿脸红脖子粗,你不理我、我不睬你。    她早忘了该怎么和十一二岁的小娘子相处,想了想,双手抓着床栏往下爬。    罗汉床底下没有设脚踏,她试了好几次,穿绣鞋的小脚丫才安全着地。    一旁的丫鬟们忍俊不禁,五小姐小心翼翼爬下罗汉床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    傅云英想回自己的院子去,笔墨文具买了,傅四老爷也答应不会干涉她读书,但这并不表示她能和少爷们一样去学堂上学。    她必须先表现出自己的不一般,才能赢得更多机会。上辈子刚学会认字就彻底荒废学业,除了能看懂书信之外,书本上的知识她早忘光了。光阴不等人,她得抓紧时间温习功课,争取早日赶上傅云启他们的进度,然后超过他们。    老太太还攥着傅四老爷的手问东问西,院子里响起卢氏的说笑声。    丫鬟婆子簇拥卢氏进来,韩氏、傅三婶跟在一旁,该吃午饭了,卢氏过来请示老太太中午吃老鸭汤还是猪骨汤。    傅云英只得跟着众人一起吃饭。    傅三叔回来了,傅四老爷命人摆酒,兄弟俩在外边正堂边吃酒边商量正事。    老太太带着孙子、孙女在侧间另摆一桌,几个媳妇一人搬一把方凳子,紧挨在孩子们身后坐下,帮着夹菜。    饭吃到一半,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叔跑进正院,喘着气道:“官人,大房那边吵起来了,三老爷让各房的人过去说话。”    大房的三老爷是傅家现任族长。    族长吩咐,一定是大事。    傅四老爷和傅三叔对望一眼,放下酒杯。    王叔又道:“这次好像阵仗挺大的,说各房有几个兄弟,就得派几个人过去,人在外面的,可以叫儿子或者侄子代替,反正一个都不能少。那边催得急,请官人立刻动身。”    “这是要推选族老吗?”傅三叔一脸茫然。    宗族内部事务一般由族老们商议后决断,族老是族中德高望重之辈,一旦当选,不会卸任,除非那人做了什么糊涂事惹了众怒。等老一辈的仙逝之后,才会选新任族老。    一般过年的时候家中人口最齐全,族里的大事基本选在过年期间商讨。    傅四老爷双眉轻皱,回头看向侧间。    傅云启手里正抓着一只蜜汁炖肘子啃,满嘴油光,酱汁蹭得到处都是。    傅云英扯扯傅云启的衣袖,“九哥,四叔看你呢,快去梳洗。”    傅云启嘴里含着一块肘子肉,满头雾水,“什么?”    傅云英缓缓道:“王叔刚才说了,一个都不能少,爹不在了,得由你出面。”    卢氏很快反应过来,吩咐丫鬟取打水伺候傅云启洗脸。    傅云启差点被肘子肉噎着,艰难咽了口口水,“我不去!”    卢氏起身拉他起来,笑着安慰他:“启哥乖,没事,跟着你两个叔叔,不怕啊。”    傅云启哆嗦了两下,挣开卢氏,一头扎进老太太怀里,“奶奶,我吃得好好的……别让我去。”    老太太拍拍孙子的脸,扬声说:“老四啊,你们两个去就行了,启哥还小呢,大过年的,别把他吓着了。”    傅四老爷面露难色。    宗族里兄弟越多的人家底气越足,别人不敢轻易欺负,分到的族产也越多。如果哪一房断了香火,就会被收走祖宗留下的田亩山地。他之所以为傅老大过继子嗣,就是要保住傅老大名下的族产,哪怕寥寥无几,也不能让人占了去——谁知哪块山头可能是藏有宝贝的聚宝盆呢?    他为启哥争取到嗣子的身份,但是想要族里的人真正正视启哥,还得靠这孩子自己争气才行。    让启哥去族里旁听长辈们商议大事,是历练他的好机会。    可惜启哥太娇气了……强迫他去,他说不定会当着一屋子长辈哇哇大哭,那就丢脸了。    傅四老爷眉头越皱越紧,余光突然扫到端坐一旁的傅云英。    傅云启撒娇发痴,恨不能藏到老太太的袖子里去。英姐却气度沉着,不用他说,就知道他想带启哥去族里的祠堂。    傅四老爷果断朝侄女招招手,“英姐,你过来。”    女眷们愣住了。    韩氏霍然跳起来,“这……”    “娘,我和四叔出去一趟,没事。”傅云英款款而起,示意丫鬟跟上自己,在祖母、婶婶们若有所思的打量中离席而去。    等她走到近前了,傅四老爷牵起她的手,“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族里有些人家的男人常年在外跑船,一年到头不归家,家里的媳妇可以代男人出面,不过不能进祠堂。到时候你跟着其他房的婶婶待在隔壁厢房里,害怕的话让王叔带你回来。”    傅云英点点头,“四叔,我晓得了。”    傅老大走了,九哥傅云启立不起来,她代表大房出席。女子无事不能进祠堂,她得和其他女眷们一起待在厢房旁听。    傅四老爷没想要她从此代替傅云启的地位,让她去祠堂只是象征傅老大这一支还有子嗣而已,免得族里人生事。    她愿意当这个摆设,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不可能一蹴而就。今天就当是踏出第一步,慢慢竖立起威信,有利于以后说动傅四老爷准许她去学堂念书。    傅三叔凡事都听弟弟傅四老爷的,没有反对弟弟的决定。    院外大雪纷飞,小厮撑起罗伞,叔侄三人信步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碰到不少匆匆出门的傅家男丁,大家互相道过好,小声议论为什么急着召集族里的男人,有人猜测是选族老,还有人猜可能要分年礼。    傅云英紧紧跟在傅四老爷身边,她个子矮,又低着头不说话,很少有人注意到她。    快到祠堂时,巷子里钻出一个瘦小的人影,拦住傅四老爷,“四老爷,我们老太太请您借一步说话。”    傅四老爷认出来人,煞住脚步,“陈老太太找我?”    来人点点头。    傅四老爷沉吟片刻,对傅三叔道:“你先去祠堂,我待会儿再去。”    “欸,好。”傅三叔没有多问,跟着其他人一起走了。    傅四老爷弯腰和傅云英说,“这是大房的人,陈老太太是二少爷的娘。”    他们跟在小厮的身后,走进东大街最气派、最宽敞的宅院里。    已是隆冬时节,大房的院子里却一片苍翠,顺着抄手游廊往里走,庭院幽深,成片竹林随风摇曳,沙沙的声响像绵密的雨声。    小厮在一处挂满枯藤的月洞门前停了下来,“四老爷稍等,小的进去通报一声。”    傅四老爷笑着应了。    等了片刻,总不见人过来。    傅四老爷指指院墙后冒出的竹丛,小声说:“英姐,你看这竹林,全是从长沙府那边移植过来的,陈老太太是长沙府人。”    傅云英淡淡喔了一声,她对竹林没兴趣。    傅四老爷左顾右盼,想找个仆人去问话,目光转了一圈,突然激动地啊了一声,“二少爷!”    他脸上难掩兴奋,拉起傅云英的手,急急走下苔痕点点的石阶。    院子里静悄悄的,竹林罩下一片阴影,池里的水泛着一种冷冽的淡黑色。    等走近了,傅云英这才发现,原来有个人立在池边。    是个年轻的青年,眉目疏朗,瞳似点漆,书卷气极浓,穿一件素白圆领宽袖皂缘绢襕衫,立在大雪之中,因在内院,没戴儒巾,只以网巾束发。    他肩头落满雪花,显然已经在雪地里站了许久。    傅云英仰头打量青年,发现他面容温和,品貌高逸,一双眼睛却极深邃锐利,眸光灿灿,风华内敛。    傅四老爷有些手足无措,连呼吸都变轻了,压抑住兴奋,拉着傅云英快走几步,笑着和青年打招呼:“云章,出来赏雪?”    沉思中的青年恍然回过神,微微颔首,嗓音柔和,宛若春水流淌,“四叔。”    傅云英撩起眼帘,这把清而不亮的嗓子她很耳熟,是集会上那条乌篷船里和傅三老爷争吵的男子。    这就是天纵奇才的少年举人傅云章?靠功名撑起整个大房家业的二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