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日,是她这辈子最舒服、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他把她当做世家女一样照顾,即使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可是徐云风的随从就是能在太阳下山前找到又干净又整洁的下榻处。他们找来临时差使的婆子,给她准备好洗澡的热水,香油,面脂,柔软的被子,漂亮的衣服,精致的发钗,房间里、马车上永远有各种零嘴点心给她填肚子。不需要她来一招“柳晓棠上身”,只要她流露出某个意思,而徐云风能做到的话,一定有求必应。 这样被宠爱的时光,如同活在梦中,轻飘飘的,落不着地。柳轻风感到不安,觉得能有徐家侍从的待遇就已经很好,但是徐云风却用实际行动坚定捍卫“要对她好”的诺言。 如果是梦,她愿意一辈子不醒来,如果不是梦,那她情愿永远到不了洛水城。 * 当行进的道路变得越来越崎岖,马车开始颠得人想吐。于是徐云风终于不情不愿地找了一套男装给她,两人改为骑马,不过速度不快,遇上难走的路,便慢慢策马前行。每当这种时候,她总会请求徐云风给她讲一讲辛家和秦家的铸剑传说,或者和她说说什么是流星石,什么是陨铁剑。 徐云风常常不服气,问她为什么不听听他们徐家的碧落星河剑。此剑便是陨铁制成,故而才能在四年前一剑惊艳十九州,名扬天下。 她实在不好意思说是因为她听徐云风吹捧他三叔四叔如何英明神武听得反胃,却对那把陨铁制成的碧落星河剑仍然一无所知——她怀疑这把剑的铸造工艺十分特殊,连徐云风也不知内幕,或者他根本不关心工艺,只是纯粹崇拜着他的叔叔们,向往那英雄般的神话故事。 据说他的叔叔是在遥远寒冷的乌州找到的陨铁,若非她家不在乌州而在吴州,她都要怀疑徐云风的叔叔们就是那两人了。 不过徐云风说,这样的剑极罕见,也极难炼。除了徐家,也就辛秦两家可能有流星石、陨铁剑。 所以凶手被锁定的范围其实十分小……这推测让她心惊肉跳,更加加深了对三家的探究兴趣。从这一层面说,她又十分期待能快快到达那个被徐云风说得天花乱坠的洛水城。 徐云风不知她问这些的意图,他很不服气:“秦家这代的当家人倒还有几分说头,毕竟他们家这代出了好些个有名的铸剑师。辛家……辛家的当家人已经死了十三年,至今都没有立出一个新的辛癸,如果不是圣恩浩荡,恐怕早就……” 立什么?立新的……新轨?柳轻风一头雾水,徐云风说的这些和刀剑、铸造本身无关,只是一些不满的议论,可是却无意中说出一个她从来没有听过的词。 而这个词,其实是一个所有铸剑者都知道的常识。 于是她懵懂地问,“新轨”是什么? ——于是徐云风倒抽一口冷气,因为他说了那么多故事给她,竟然忽视了常识普及。或者说她在除铸剑以外的无知程度,竟然超出他的想象。 “辛未的辛,癸丑的癸。辛家很古怪,每一代当家人,都叫这个名字,无论男女。” 辛癸。 柳轻风忽然呆住。 徐云风却没有再做多的解释,他不高兴她对除自己以外的事物投以这样大的关注度。只是每当少女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他便觉身心舒畅、脚步轻快,若她透过自己去看别的东西,他就感到生气,胸闷,就好像、就好像是……嫉妒。 当这个字眼突然跳出来,徐云风悚然一惊,视线从少女身上飞快挪开,好像做贼心虚。然后,他看见随从其中一人急急忙忙策马上前,朝他过来。 “何事?”他皱眉。随从目光躲闪,小心翼翼凑上来,指着柳轻风的衣服,字斟句酌表达意思。 柳轻风没有注意身边的小动作。 以她的感官灵敏度,这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可是她的脑子在这一刻就像要炸开,嗡嗡嗡地反复回荡同一个名字。 辛癸! 辛癸! 是谁! 好熟悉,好亲切,想起来,快想起来! “阿轻!” 一声惊慌的呼喝彻底打断柳轻风的思路,她被猛地拉回现实,冷不丁浑身一颤,差点落下马去,那是从某种玄妙的状态中被强行抽离的下意识反应。 “小心!你受伤了!”徐云风急急忙忙下马扶她,朝她伸出双臂:“下来!小心些!慢点!” 受伤? 柳轻风后知后觉,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一股热流忽然从小腹往下灌。她缓缓回头,找到血腥味的来源——她的裙子。 准确的说,是她的屁/股。 屁/股在流血?! “阿轻!快下来!”看她还在发愣,徐云风着急不已,他把她抱下马。就在她下马的瞬间,一股热流从小腹哗啦啦欢快地往下流,就好像……失。禁了一样。 她的表情顿时更诡异。 这反应……是不是中毒了,正好耳鼠能解毒,吃掉它好了,省得它浪费粮食。她阴测测地抬头,趴在马鬃毛中的小妖兽惊慌失措叫了一声:“汪!”不要啊。 “阿轻,伤在哪?”徐云风焦急地询问她伤在何处,哪里痛,却只得到她的摇头否认。这让他更加着急,急忙问最近的城镇在何处,必须去找大夫。旁边的随从实在看不下去,硬着头皮进言:“少主,依属下看,柳姑娘身子无事,只是需要静养。” “怎么会无事!”少年起了薄怒。随从被自家少主冷冷盯着,满头大汗,压力很大,可是话已至此,不能不说。只好抱拳躬身,咬牙道:“每个女子月月皆有,自然无事!” 啊! 月月流血? 这不是和柳夫人每月都要拿鞭子把她抽出血一个调性? 本以为自己终于自由了……然而…… 柳轻风感觉一块巨石迎面砸来,砸得她彻底懵掉。 她无意识地看了一眼徐云风。 少年敏感地察觉她的目光,嗖地一下飞快红了一张脸,放在她腰间的手如同触电一般收回来。 又脸红? 柳轻风脑筋转起来。显然,他明白这是什么,不仅明白,还很不好意思。注意,是不好意思,而不是担心,忧愁,悲伤或者焦急。 那么,这件事应该不惨。 柳轻风把心放回肚中,开始觉得徐云风的反应好玩,有意逗他,于是拽他的袖子,仰脸看他,一脸柳晓棠式的不安:“云风哥哥,你知道我是怎么了吗?” 不!不要问我啊! 徐云风羞愤欲死。 * 事实证明存心逗弄纯洁少年,是会遭到报复的。 她生病了。 来月事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身体的虚弱和趁虚而入的寒邪。 因为初/潮不便远行,徐云风就近找镇子落脚,包下客栈的一层。结果到后半夜,她从梦中惊醒,发觉口干舌燥,浑身滚烫,心知不妙,咬牙披上衣服去敲隔壁的门。 徐云风发现她竟然发热,急忙让随从去拉个大夫回来。好在这灵机镇有些规模,不然换了一般小镇,半夜里大夫说不定不肯出诊,非要急死人不可。 病来如山倒。柳轻风连续两日高热不退,烧得迷迷糊糊,快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昏昏沉沉中,总有只微微凉的手握住她的,在她耳边呢喃:“阿轻,放心,你很快就会没事的,睡一觉就好了。”这人不怎么会哄人,反反复复就这一句,连换词也不会,却让她感觉到十分安心。 安心? 多么陌生的字眼。 “令妹的身体虚弱已有很长时间,外表看来健康,其实……不知柳娘子是否过去生过大病,或者受过大的外伤?”她迷糊中听见大夫疑惑地询问徐云风,徐云风支支吾吾。 他没经她同意,就给柳轻风擅自安了个远房表妹的身份。然后开始胡说八道,说她幼时遭到变故,受过很严重的外伤,后面没有好好调养云云。他不怎么擅长撒谎,好在大夫只是想验证心中猜想,并不是查案,不关心细节,于是道积年邪毒借着这次她身子虚弱迸发出来,来势汹汹。好在她的体质不弱,只需小心调养,借此机会清了邪毒,以后身体会越来越好。 柳轻风自己明白,月事只是个诱因,她在柳府数年绷紧的神经一朝突然松懈,这场病迟早要来。 幸好是在这个时候,在徐云风的眼皮子底下。她慢吞吞地喝完临时请来的婆子喂过来的粥,朝一脸严肃地坐在床对面的少年露出笑容:“谢谢。” 她面色苍白,透着两抹不正常的嫣红,不知道此刻的笑容虚弱又勉强,不需要柳晓棠上身,也能让徐云风心脏揪紧。他难过地低下头,自责道:“怪我没有及早注意,毕竟你身上那么多道外伤……待你这次病好了,我一定找我家的外科好手来给你好生调养。”不仅要养好她的身子,还要消除那些经年累月的疤痕。想到那些条虫样的恐怖痕迹竟然爬满了她整个背,不知道是多少次的鞭打才能造成,他就忍不住捏紧拳头,恨不得冲回柳家,让柳夫人也吃吃同样的苦头。 “柳府……”他咬牙切齿:“我绝对不会放过……” “不必在意,”她摇摇头,“这是柳轻风的情,我还他们了。” 徐云风余怒未消,紧抿薄唇,轻轻拨开她额边碎发,一言不发。 “我拖慢了行程,没有影响吧。”她问,徐云风明白她的意思,她依然担心柳家的动静。这让他难受,就算她从柳家出逃,可是柳府带给她的阴影或许一辈子也无法消失。 徐云风的人从离火城传来了柳府的消息。柳夫人不敢说出真相,对外称柳少爷在走水时受到惊吓,卧床不起。而徐云风的随从则禀告说镇中有可疑的人在跟踪他们,一查,原来是柳夫人的娘家派来。 “跟踪的几人呢?杀了?” “不。我让人把他们的手脚折断,绑了送回去,算是个警告。” 柳轻风沉默。 如果是她,就杀了他们,以绝后患。她饶过柳夫人是因为她儿子,但是没有理由连她派来的人一并放过。 不过,徐云风的处理方式很符合他的风格,若他跟自己一样,那才让人担心呢。 “阿轻,你不舒服吗?”徐云风最怕她不说话,让自己猜不到她在想什么,于是急急忙忙给她保证:“阿轻,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碰上我,柳家也不敢如何,待回到洛水城,我立刻让人给你重新立一个户籍,彻底摆脱柳家。” “我相信你。” 这一夜,柳轻风的烧终于退了。她把守在这里三夜的徐云风赶回去睡觉,调侃他总赖在自己床边不走,是想怎么样。闹得徐云风回去的时候,走路同手同脚,一张脸红得像煮熟的大虾。 徐云风一走,本该守夜的婆子也立即溜走,说是就在隔壁小间守着,随时可唤她。不过柳轻风睡到半夜起来如厕,叫了婆子一声,回应的只有呼呼鼾声。 啧,这隔音效果真不好。 算了,她也没这么娇气。 夜风很凉。柳轻风被吹得脑袋晕乎乎的,肚子又饿了,她裹紧披风,一回屋连忙关上门,打了个哈欠,准备把点心盒子翻出来垫吧垫吧肚子再接着睡。 嗯? 她往前走的动作忽然僵住。 今晚是满月,月光很亮,透过纸糊的窗户照入。银光流泄如水,趴在她床上的小东西一半的身体在阴影里,一半在月光下,闪着幽蓝的光泽。 “耳鼠?你想和我睡?”她笑着调侃,却并不上前,反而往后悄悄退一步。 耳鼠察觉到她的动作,尾巴突然笔直绷紧,翅膀张开,兔子似的耳朵竖直,整个身体向上拱成一个圆弧。 这是攻击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