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丫对湛京的第一印象,就是大。 他们行水路入湛京,沿岸宽阔平坦的直道上尽是挑担的行人和车马,络绎不绝的商队,响彻不停的铜铃,树荫下临时搭建卖水和干粮的小摊连成一片,形同集市。 二丫远远地便望见湛京高大的城楼和坚硬厚实的城墙,舟行入城,换过文书,耳边传来几十座钟楼同时的钟鸣,似远似近,恰是未时。 入湛京后,水道便窄了,水流渐缓,船行变慢,许多舟船被拦在城关外,他们的船却得以畅通无阻。沿岸杨柳依依,如美人弯腰垂目,偶有邻近的小船挂着花灯彩绸,船上客人一身锦袍玉带,美姬环绕,刻意凑近来和二丫的船热情打招呼,拱手对她身边的老者客气地笑:“监事大人回来了,路上可还顺利?”好像人人都知道老者出了一趟远门。 二丫扭头,对他们的寒暄不感兴趣,她睁大眼睛看着徐云风向她描述过的这座帝王之都。宽阔的街道纵横交错,一排排房子望不到尽头,无数的店招幡子在风中舞动,琳琅满目的商品来自十九州、域外乃至海外,卖花贩酒的孩童在人群中灵活穿梭。往来的行人衣冠整齐、谈吐风雅,女子戴着帷帽,走路婷婷袅袅,仪态娇柔可人,据说皆是效仿秦昭妃。只听见环佩叮咚,轻言细语,步行间飘过一阵香风。 偶有三五少年扬鞭策马而过,腰佩长剑,肩上蹲一只妖宠,撞见她好奇张望的眼神,少年便笑着在马上朝她大大方方行上一礼,端得是谦谦君子,丝毫不显唐突。 倒是护卫比她更紧张,跳出来怒指岸上少年:“竖子大胆!”又急急忙忙去找东西为她遮挡,引起少年轻笑,抚剑击节,竟当场咏唱起诗文,气得辛极差点命人拔剑上岸砍人,看见少年腰间佩剑上的印记才冷哼一声,收件作罢。 二丫不擅诗文,听得似懂非懂,内容好像是追求女子的,措辞含而不露,咏唱起来韵味十足,十分好听。 水绿天青,风光和暖,紫陌垂杨,红尘风.流。 这就是湛京,安宁、大气、高贵,且妩媚的,帝都。 若以美人相论,湛京是皇家帝女,洛水城顶多算大家闺秀。 难怪徐家拼了命也想代替辛秦两家,想让整个家族都到湛京扎下根呢。二丫如此想着的时候,老者请她下船换回马车,行动间,有侍从给她打伞,伞边垂下一圈半透明的轻纱和珍珠坠,精致好看又富贵,且让人看不清她的长相。有路边的行人驻足张望,天子脚下的人,对世家徽记如数家珍,看见是辛家的马车,又发现众星拱月的竟然是一个女子,于是更添几分好奇。 护卫一圈圈围在她身边,各个手持刀剑,腰背绷直,不放过一丝风吹草动。这唯恐她被人暗害的紧张模样,看得二丫深觉有趣。 上车走一段路之后,围观的人便少了,人声渐稀,马车快行,窗外掠过的是一座又一座朱红匾额的深宅大院。这是皇族和世家常住的入苑坊,辛极云淡风轻地告诉她,徐家两位挂掉的伯爷的府邸,还不够格进入此地。 那语气,好像在特地告诉她无须担忧,干/死两个有爵位在身的人无所谓,辛家绝对有能力善后。当然,也只有辛家这种地位的大世家才有本事给她善后。 难道辛极还怕她跑了不成? 现如今四下都是辛家的人,隔着车帘,二丫终于问出一路上她最想问的一句话。 “我的血真有这么重要?” 她隐隐感觉有点不对劲。 她的血或许重要,但不至于让辛家高看她至此。这些日子她的起居和衣食住行无不是按照世家小姐的规格来操办,若是徐家如此,倒可以理解为讨好,辛家……不至于。 通过一路上听辛极的讲解,或者说洗脑,她才知道从大齐立国到现在,辛家是唯一长存七百年的世家。即便是秦家,在其间也遭逢过一次大难,嫡系全灭,现在顶上来的是血脉最近的旁系。这是因为大齐皇帝有每隔一两百年就剿灭几个不顺眼的世家的“传统”,每次遭殃的都是根基最深、时间最久的,有名的驯兽世家欧阳氏就栽在这上面。 因此,虽然辛家如今官位最高的一人只是正三品的监事辛极,又因为没有辛癸而遭人嘲笑,可是谁也不敢小看七百年世家所积累下来的底蕴。整个大齐的权力体系,只要往前追溯,不管几十年也好、几百年也好,最终一定会和辛家扯上联系。这个家族和皇族一样伴大齐而生,只是潜于阴影之中,藏起巨大身形。 辛极没有正面回答二丫的问题,他高深莫测地一笑:“这个嘛,要看……”他含糊地起了一个话头,然后就被下属给打断:“大人,我们到家了!”语气很是兴奋。 辛极转头,望见两扇半开的朱红漆门,里外空空荡荡,没有半点人气,就两个守门的小厮,低头老老实实立在那儿。见状,老者微微皱起眉头:“为何走东侧!” 下属被质问得呆住:“因为我们这次出门时就走的东……” “这如何能一样!”辛极斩钉截铁:“走正门!” 这么客气?二丫都诧异了,这倒不是受宠若惊,而是感觉辛家待她越客气、礼数越周全,她需要回报的就越多。 但是她实在想不出来除了鲜血以外的其他回报方式,如果有的话,她预感不会太妙。 “侧门就很好,我不介意,”二丫生怕他以为自己是在客套,于是真诚地再次强调,“真的不介意。” “不行!”辛极一口回绝,老头一把年纪,身手依旧很矫健,不用人扶,自己翻身下马,气呼呼地在原地来回踱了两圈,口中不住道:“他们还是不信!” 不信什么? 二丫奇怪,却没来得及问,辛极没空回答她,老者一把揪过身边一人的衣领:“去,再传令!如实上报!”这人是跟辛极一同去牢中的其中一人,在这群人里也有些地位,被辛极这样一揪,很没面子,这人脸上发窘:“知、知晓了!某马上去!” 辛极再次强调:“走正门!” 辛氏正门,巍峨气派,“辛府”二字,铁画银钩,气象万千,乃太/祖亲笔所题,入府往前,在二进又见一匾,上书“此剑有人间,百妖夜收形”,为太/宗所书。有这两块大齐第一任、第二任皇帝御赐的匾额,府中其他的布置、装潢如何都不重要了,这个家族的传承和荣耀已向来客低调地昭示。 一路走来,除了沿途的护卫和侍女,不见几个人。 直到入了三进的院子,乌压压一大片人,本来正在说话,她一出现,人声一寂,众人齐齐转头,目光如炬,几乎要烧穿她。仔细看去,个个衣着华丽,男左女右,分立两侧,大致应该是按照身份和辈份排列,这阵仗……二丫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形容词。 很像柳家一年一度的祖祭。 “你先请。”辛极竟然退后半步,微微躬身对她做了一个手势。四下寂静,辛极说话掷地有声,清晰可闻,随着他的动作,所有人的头跟着动,视线也跟着转移。 仍是鸦雀无声。 二丫觉得……麻烦有点大。 铸剑,应该秘而不宣,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连家族内部也不该让太多的人知道。 因为这会让其他人眼红,更会让铸剑师本身的光辉蒙上阴影。 可是眼前这密密麻麻的人群……怕是辛家全族都出动了吧?!她知道辛家因为血脉传承的特殊性,有意控制人口数量,子嗣不丰,眼前这规模绝对是族祭才有的阵势。 什么情况? “来,你先请。”辛极又重复一遍。 二丫没有动。“去哪?”她恰好站在台阶上,扫了众人一圈,将视线定格在她身后半步的辛极身上,冷冷道:“辛家到底想要什么?” 她一张口,安静许久的众人终于压抑不住,开始窃窃私语:“居然是个女子!” “三爷爷疯了不成!” “她胆子真大,竟然敢这样和我们辛家说话!” 这些质疑的、不屑的甚至愤怒的耳语,终于像是人说的话了。二丫把他们的议论听在耳朵里,好歹感到几分安定,刚刚被所有人盯着的那一幕,简直让她怀疑自己是个即将在族祭中被献祭的供品。 辛极密切注意着她的表情变化,他知道她的耳力比寻常人好太多,但是仍然对她能分辨出上百人的轻声细语而感到惊讶。 不会错了。 辛极喟叹一声,年纪一大把,居然感到紧张和忐忑。他缓步走下台阶,走到二丫面前,竟向她行了一拜。 这一拜,人群倏地一静,足见辛极在族中地位非凡。他这一拜,许多人瞪大眼睛,几乎忘记呼吸。有小儿惊愕地张大嘴要哭喊,被旁边的妇人一把捂住嘴巴。 一地死寂。 “您请。”辛极再次重复。 “进去,就什么都知道了。”他说。 好吧,她确实没有退路,而且二丫也很想进去。三进的院落再往里走,寻常人家的布局应该是个大园子了,但是二丫直觉不是。她感觉到有某种东西……或者说很多东西在勾着她,勾着她往里走,那种气息,和她在辛极带来的长剑上所感受到的气息一模一样。 只是这剑已经被他收回。 她从两侧人群正中的道路上走过,男男女女,老幼妇孺,他们的目光追随着她,很多复杂的感情蕴含其中,二丫一时无法分辨。于是她不再分辨,专心致志地往里走,不再需要辛极的引路,她自己就知道要怎么走。 穿过三进的院落,她听见“嗡嗡嗡”的剑鸣刀声,有一座极气派的厅堂坐落在此,四周干干净净,除了光秃秃的石板,连一束花草一块石头都没有。它就立在那里,安静无声,却有一番杀伐之气,蓬勃而出。 语兵堂。 这是它的名字。 再走进,刀剑相激的声音更甚,辛极就此停步,那些跟着走来的男男女女也不再敢跟着上前。 一名须发全白,拄着鸠杖的老者,独自站在堂前。他的长相和辛极有几分相似,只是似乎身体不好,捂着帕子不停咳嗽。 这个人在等她。 看见她来了,他什么也没说,轻轻一推,漆黑发亮的堂门悄无声息开了。他伸出皱巴巴的手指,往里一直。 去吧,她猜他想说。 二丫踏入门槛。 刹那间,无数兵器的气息铺天盖地袭来。 “锵!” “锵!” “锵!” 雪亮的光芒,清越的鸣声,足以让人热血沸腾。一、二、三、四……不知道有多少,各种形制,刀、剑、枪、戟、斧、锥……无数的兵器,在二丫踏入的一瞬间,齐齐转动,柄向外,刃朝内,如人一般低下头颅,弯曲身体。 刹那间只听一阵叮叮当当,数不清的兵器从陈列它们的台子上如雨般坠落,纷纷掉落在地。 一眼看去,好像整个语兵堂瞬间空了,地上一片狼藉。 “……”二丫扭头去看门外的老者。 老者目瞪口呆,忘了咳嗽。 它们自己要掉,这,不能怪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