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一连下了十日,终于放了晴。这日一大早,太阳就高悬空中,散发着灼热的温度炙烤大地。有经验的老农们瞧着天色,知道这雨算是过去了,心里的石头总算是放了下来。只是却没有多少人露的出笑脸。 先是花了大力气高成本赶工的粮仓并没有挨住后来的狂风暴雨,再是刚晒了没两天的麦子经这么一遭发霉了大半,眼见是废了,就连红薯秧子也不少泡烂了根,勉强移回来暂时养在室内的也到底受了损伤。 前半年的辛苦就这样打了水漂,好在赵建国为求稳妥,每年都会留下一批粮食存在粮仓里,虽然这些陈粮也受了潮浸了水,精打细算总算能让村民撑到下半年新粮食收成。 村头,赵家。 “红薯秧子还剩多少?” 赵建国拿着杆烟斗,却并不抽,只是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赵爱党知道问的是从地里挖出来的那批遭了淹的, “约莫有三分之一废了,剩下的虽然看着还好,也不知道能不能长成,长成了产量又如何。” 眼见着赵建国神色郁郁,赵爱党连忙说, “要不是咱收回来的早,只怕废了的要更多,眼下这结果已经很好了。只是现在立马培红薯秧子也赶不上时候了,我明天就去镇上看能不能买一批秧苗回来,多少能补救一下。” 赵建国颔首, “不要怕花钱,大家有东西可种,这日子才能过的有盼头。” 赵建国又问, “粮仓里头的陈粮呢?” 赵爱党早已经核查清楚了, “还在刘叔他们家里,我已经点过了,一会儿就带人都拉过来。” 赵建国颔首, “一会儿广播一下,让大家都过来,把粮食分发下去。” “行嘞,只是,是一次性发下去的好还是一月发一次合适?” 赵建国掰着指头算了算, “一次性发了吧,发上三个月的,到时候新补种的红薯应该差不多了,他们自己手里有了粮食,心里就不慌,能免不少麻烦。” 赵建国又说, “不要把存粮全发了,留够整个大队一两个月的粮下来,万一到时候再有个什么咱也不慌。” 赵爱党有些迟疑。 赵建国问, “怎么了?” 赵爱党说, “粮食是够的,可能吃下肚的,只怕就不够了。” 赵建国每年都会存一批粮食以备不时之需,丰年多存点,平常少存些,等收了新粮食就换出来,新旧参半的发给村民,村民都知道这是有备无患,因此也都没有二话。 按理来说,存的粮食足够整个大队吃半年了,只是今年的暴雨不仅毁了粮仓,也毁了粮食。那些浸了水发了霉的,自然不能吃,万一吃出点不对来,那可就是得不偿失。 赵爱党早就统计过了,那些粮食最多只能坚持三个月。 赵建国不说话,只盯着手里的烟斗出神。 赵爱党看的心里难受,随即欲言又止了半晌,最后说, “也许,不是…” 可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 外头艳阳高照,赵爱党的心里却阵阵发寒。 赵建国沉默良久,最终放下了烟斗, “先发两个月的,剩下的先存在地窖里。救济粮这两天应该会下来,到时候拿那个顶上。另外,加紧安排人手去把红薯种了,入秋之前争取先收一波。” 赵爱党深深的看了被放在桌上的烟斗一眼,应了是。 …… 虽然这阵子糟心事极多,但否极泰来,随着天气的放晴,第五大队总算迎来了一波好消息。 第五大队之前共有十个知青参加高考,居然有两个成功考上了大学! 一个是王贵祥家的女婿齐弘阳,一个是他们第五大队的小学老师宋恒。 齐弘阳自不必多说,向来就是个知礼好学的好孩子,能考上并不奇怪。 宋老师是前几年被送到乡下来的参加□□的,只不过赵建国向来不允许村民整那些有的没的,宋恒的日子相比其他大队被□□的人也就好过很多。后来阴差阳错,宋恒在第五大队当了小学老师,村里不少人家的娃娃都上过他的课。 宋恒今年已经三十几岁,本来去参加高考也就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如今真中了,无论本人还是大队都真真是喜不自胜。 山脚,苏家。 苏承祖仔细的把广播听了一遍又一遍,确认没有听到温向平考上大学的消息,一时也不知道该为“以后还能约束住温向平”松一口气还是该为“怕温向平故态复萌搅的家里不得安宁”提一口气。 连苏玉秀也一脸复杂。 只有最单纯的李红枝说, “平子啊,妈再去赵队长那儿给你问一下,看是不是漏了你的名字,先别急啊。” 温向平感动道, “不用了,妈,高考满分五百分,刚刚广播里不说了么,我才考了八十分,哪儿考的上大学。也是我基础不扎实,复习的又不够,落榜哪,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儿。” 这么说还是抬举原身了,就原身那每天翻杂志看报纸的吊儿郎当样,能考八十分都不错了。 李红枝安慰道, “平子别难过,考不上咱就不考了。下地上工也能挣一口饭吃。” 苏承祖睨她一眼,到底没说什么。 他终究还是有所顾虑的。 甜宝还不知道什么是落榜,看大人大多神色郁郁,于是抱住温向平的大腿软软道, “甜宝,陪爸爸,不难过。” 温向平被小棉袄感动的眼泪汪汪,他的女儿还这么小,就已经懂得安慰爸爸了,多乖多让人可爱哪。 于是一把抱起甜宝,跟她顶了顶牛牛, “哞哞哞――有我们家小甜宝在,爸爸就是再难过也会开心起来了。” 父女俩温温馨馨,温朝阳牵住神色复杂的苏玉秀,低低叫了一声, “妈。” 苏玉秀捏捏他的手,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晚上,两个孩子早已听着睡前故事进入梦乡,苏玉秀却还翻来覆去睡不着。 听着她又翻了个身,温向平向她的方向挪了一点,轻声道, “怎么了?” 苏玉秀抿抿唇,翻了个身背对温向平,半晌,低声说, “考大学这事儿…你别急…不行就再复习一年,找个老师好好学一学…” 温向平心底一软,伸手将她搂进怀中。 她的顾忌,岳家的顾忌,他心里都清楚,毕竟他是一个前科累累的人,在他们的印象中,混账程度也确实够得上渣男这标准。 但他已经不是原来的他,不会因为别处的失意,就在最亲近之人身上发泄怒气,更不会对最亲近的人,披着虚伪的温柔,实行伤害之事。 苏玉秀颤了颤,却没有拒绝。 温向平温柔了眉眼,声音亦温柔如水, “好,都听你的,我不急,我有这么体贴的妻子,这么可爱的两个孩子,还有明理的岳父岳母,人生目标达成了大半,我还有什么可急的呢。 “考大学也好,上工也好,都不过是一种让家里过得更轻松、更有质量的手段,这种不行,就换那种,总有一种方法可以做到。 “总有一天,我会把我们的孩子好好扶养长大,会给你创造一个好好的家,相信我,恩?” 苏玉秀把脸埋进他的臂弯,半晌,悠悠传来一声“嗯”。 温向平不禁露出一个温柔的笑,虽然无人看见,却温柔了一地月光。 …… 苏玉秀悠悠转醒,看见旁边已经人去被空。 苏玉秀一惊,心里的不安急剧扩大,连忙撑起身来,目光搜索着那个人。 难道,昨夜又是一场谎言? 彼时,温向平正伏案桌上,奋笔疾书,闻声停笔,轻声道, “我在这儿呢。” 苏玉秀仔仔细细把温向平打量数遍,仿佛要确认自己是不是眼花,半晌,才故作无意的勾了勾耳边一绺碎发, “你起的这么早啊。” 确实很早。村里人向来天蒙蒙亮就要起床,温向平起的比苏玉秀还早,半天都只能点着油灯写。 这油灯是个贵的,还是温向平备战高考时,苏承祖咬牙买回来的,平时很是舍不得用。因此天刚蒙蒙亮,温向平就把它熄掉了。 温向平也不拆穿,只笑道, “我想写点东西拿去城里投稿,看能不能挣点润笔费回来给孩子们买点糖吃。 苏玉秀以为他又是要打着这名义偷懒不上工,眉头拧了起来, “可是…地里的活计…爸一个人干…太吃力了。” 特意不提自己和李红枝,这就是要温向平想想当时收麦的时候他是如何勤劳的了。 温向平失笑, “工肯定是要上的,所以我才一大早爬起来写啊。” 看着对面渐渐泛起红霞的俏脸,温向平心思一动,对她招了招手, “你来。” 一早晨误会丈夫两次还叫人家看穿,苏玉秀脸都快埋到脖子里了。但还是故作大方的下炕,走到他身边。 温向平起身把自己披着的外衣披在她的肩上, “怎么不披个衣服,大早晨还凉,又是刚睡醒,小心着凉。” 苏玉秀呐呐,抬起大眼看了一眼温向平,只见他满脸关切,肩膀上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手透过薄薄衣衫传来的火热。 她又低下头去,呐呐道, “那你呢。” 温向平坏心骤起,拉她坐在自己腿上,把她拥入怀中,甚至坏心眼的在她的颈窝边嗅了嗅, “我有你这个小火炉啊。” 苏玉秀一僵,已然是不敢动弹了。 结婚七八年,除了那些夜里,他们还是第一次这么亲密。 温向平失笑, “不要紧张,来,帮我看看我写的这篇怎么样。” 苏玉秀故作放松,扫了一眼桌上的纸,嘴角渐渐抿起,呐呐道, “我不识字…” 倒不是完全不认识,毕竟她也是上过小学的,只是这上面好多字都是她没学过的。 温向平拥着她拿起纸张,在她耳边温柔道, “那我念给你听,好不好。” 苏玉秀耳垂红红,点了点头。 温向平于是温声念到, “人间有一座山叫蜀山,高耸入云端,终年云绕雾缭,仙气飘飘,人们都说,山顶上一定有神仙在居住。 “但其实,蜀山上没有神仙,不过,却有一个宗派,一个修炼仙术,要渡天下人的宗派,因为坐落在蜀山之巅,故名蜀山派。 “蜀山派最厉害的弟子被称为大弟子,其它弟子要称呼他为大师兄,百年一换。由于蜀山的弟子都学习了法术,皆能御剑除魔,胜过常人许多,蜀山长老为了约束弟子,磨练他们的心性,不叫他们恃强凌弱,于是定下了没有师命,或不到邪魔侵入人界之时,蜀山弟子皆不准下山入世。 “一日,蜀山掌门忽闻山外有婴儿啼哭之声,于是闻声而去,在山脚找见一个弃婴。掌门见之不忍,于是把他带回蜀山抚养,取名陆川柏。 “谁知,陆川柏生有仙根,悟性极高,修炼也一日千里,心性更是沉稳仁善,年纪轻轻,就成为了蜀山弟子第一人,也成了蜀山众弟子心悦诚服的大师兄。 “忽有一日,山下尸毒肆虐,感染者神志全无,凶狠嗜血,好食人肉,哪怕被感染者咬一口又侥幸未死,也会很快被伤口的尸毒同化成怪物,原本祥和安宁的小镇很快成了人间炼狱,到处都是死气与阴霾。 “蜀山向来以救济天下人为己任,看见这番情形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于是排出了大弟子陆川柏并数百弟子下山除魔,查清事情真相,还人间一个太平。 “却说陆川柏与众师弟下山以后,发现…” 温向平的声音素来自有温雅之风,又随着故事情节高低起伏,引得苏玉秀很快入迷在这新奇的故事里,渐渐不自觉在温向平的怀里放松下来。 听到人被尸毒感染以后竟是那般可怖模样,苏玉秀不禁惊呼一声,随即做贼似的捂住嘴巴,回头一看,两个孩子兀自睡得喷香,完全没有被她吵到。 温向平还从未见过妻子这样生活的模样,他凑在苏玉秀耳边道, “别紧张,孩子们没醒,趁着天还早,我再给你念会儿。” 苏玉秀羞赧的点点头。 温向平轻笑,继续在她耳边诉说着一个新奇的世界,带她一同看蜀山弟子侠义之心,看人间百态。 “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温向平还只写了三章,不到半个小时,存稿就交代了个干净。 苏玉秀点点头, “虽然我不认字,可听你这么念,觉着写的真好,拿去城里投稿,一定会有人愿意收的。” 温向平看她一脸认真,忍不住就要逗逗她, “就算没人要也不怕,你能这么喜欢,我就没白写。没人愿意看我的故事,我就专门写给你一个人看,连孩子们都没有,好不好。” 苏玉秀立马闹了个大红脸,捂住温向平的嘴不让他说。 这人怎么最近总这么油嘴滑舌的,孩子们还在屋里呢,让孩子们听见了多不好。 温向平眼睛里的笑意挥也挥不去,轻啄了她的掌心一下,看着她如触电般缩回手,又站起来绷着脸说, “就这样吧,我觉着你写的挺好,也支持你去投稿,爸妈知道你的想法也会同意的。天不早了,赶紧收拾一下下地去。” 哎呦,玩过头了。 温向平面色一僵。 苏玉秀却背过身不看他,唤两个孩子起床。 “玉秀――”温向平凑过去就要讨饶。 甜宝和温朝阳却在这时醒了。 “妈妈――”睡眼惺忪的甜宝张开手要妈妈抱。 苏玉秀抱着孩子坐在一边对温向平的声音充耳不闻。 唉,自作孽啊自作孽。 温向平抹了把脸,一把把儿子抱在自己怀里。 “来,儿子,让爸爸给你穿衣服。” 温朝阳睡得迷迷糊糊也没反抗,只咕囔了一句, “我长大了,可以自己来。” 温向平心底又软又烫,叭叭在儿子小脸上亲了两口, “我儿子再大也是我儿子,爸爸给穿衣服,应该的,这是爸爸爱你的表现。” 说着叭叭又亲了两口。 温朝阳有再大的睡意此时也醒了,他僵着身子被他爸叭叭亲,他妈平时都不这么粘糊的。 苏玉秀看见了也说, “一个男孩子你老亲他干啥。” 温向平理直气壮, “男孩子咋啦,你不能因为女孩子可爱就看不起我们男孩子啊,男孩子也是需要表达内心的对别人的爱,也是有知道别人爱他的权利的!” 说着蹭蹭儿子脸蛋, “儿子你说是不。” 温朝阳怔怔的看着他爸,脸上慢慢泛起红潮,随即把脸埋在他爸的怀里,小手紧紧抓着温向平的衣襟,任他帮自己穿衣服。 甜宝听了也甜甜的叫, “甜宝也要,亲亲。” 一边身子扭来扭去急着去找温向平和温朝阳。 苏玉秀不轻不重的在她的小屁股上打了两下, “衣服没穿好什么都不能去干。” 甜宝立刻安分下来,只是从苏玉秀颈边探出小脑袋,巴巴的看着温向平。 温向平隔空飞了个么么过去, “一件事一件事的做,先把衣服穿好,爸爸就在这儿,又不会跑。” 甜宝这才满意了,乖巧的坐了回去。 待孩子们收拾整齐了,温向平志得意满的牵着媳妇儿孩子出了屋。 苏承祖和李红枝已经起了,李红枝正把早饭吃的稀饭端上圆桌,看见这一家四口美美满满的模样,立马笑弯了眼, “快来吃饭吧。” 苏玉秀臊的不行,挣脱了温向平去帮忙。 温向平今天已经很满足了,于是也没怎么失望,牵着两个孩子在桌边坐下。 苏承祖亦是满意的点点头,就这样过日子,一家人和和睦睦的,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