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沧的车驾光明正大地走向南天门,直言是去面见天界帝君弋翟。鸑鷟看了一眼玄沧这独一无二的华贵车驾,便知里头坐着的必定不是一般人。只是玄沧早朝时便来了,至今还未离开九十九重天,那这一车坐的又是何人? 上前的近卫一袭暗色劲装,面无表情,递上自家主子的名帖:“车中坐着的,是四方水君的夫人,南海十二公主。” 鸑鷟去接名帖的手一滞,抬眼向那帘幕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车驾看去。 颂意见鸑鷟不接,便微微侧身面向车驾。帐幕微微动了一动,一个浅红色衣衫的侍女打开帘帐,澜轩便合手随意坐在车驾之中的毛裘软垫上。 她自重生以来不曾上过天庭,如今遇到故人,便微微一笑:“鸑鷟将军,好久不见。” 鸑鷟上前两步,正了正脸色,敛衿拱手施下一礼:“见过……殿下。”他喊出一个十分陌生的称呼,自己都觉得拗口奇怪,然后强压下自己心中这一股怪异,这才抬头面向澜轩接下一句:“好久不见,殿下可好?” 她名字变了,身份变了,样貌却没怎么变。鸑鷟依稀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兰轩的时候是在洪荒。那时候的洪荒空气里都是浓重的血腥味,他不怎么喜欢那种味道,便想要离开,却接到一道旨意,要去围捕最后一只天岁兽,据说那只天岁兽,是琅山二少主发现了踪迹,设下圈套引人围捕的。 天界的所有部众都聚集在了一起。他们围住了那只伤痕累累穷途末路的天岁兽,他也见到了几乎快要站在弋翟身边的那个一身红衣的小姑娘。那个小姑娘年纪还小,样子还没有完全长开,却已经可以看出以后的风华绝代,假以时日,超越那位号称天界第一美人的鹤族女帝楚璧,也不成问题。 他早就知道她,早就在暗暗关注他。因为从小就喜欢着的那个白雀小郡主,就是因为弋翟要送她去兰轩身边,所以才早早号称夭折了的。他喜欢白雀,就得时刻关注着琅山那位二少主。听说掌事宫女绰约在璇玑宫一人之下,他便能稍稍觉得安心一些,可是又担心她如此危险更甚。传言那位二少主从前不声不响,几乎都埋没在长姐无上的光环荣耀里,后来也是这样,却突然变得性情极度乖张。他觉得这样的人最可怕,于是越发担心白雀,便也关注更多。此时,让他觉得有意思的是,这位二少主先前坚持不入洪荒,此时又出现在这里设计捕杀最后一只天岁兽,可是在捕杀圈里,她眼中浓郁的讥诮之意,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就好像她在嘲笑那只无知的天岁兽和这一群无知的天界部众,又好像是在讥讽她自己,彰显出这一切其实都不是她所为。 后来凤族被那只天岁兽残杀得几乎绝迹,他作为统领凤族的五将之一,上天庭去看那一场处罚的雷刑,受刑的不是那个余孽,而是堂堂琅山的二少主。明明站在刑场上,衣衫却红得比谁都嚣张,一张绝色的面目比谁都骄傲,她看着弋翟的眼睛里是分明的轻蔑,然后直挺挺站着受了那大多数神魔都不敢承受的一击。 他有那么一瞬间被她惊艳到,然后就开始无休无止地担忧白雀日后的生活。他忧思过甚,将凤族一应事务全部撒手不管,鸿鹄一心只为青鸾报仇,鹓雏又并非明君,火凤一死,凤族算是完了。他倒不在意这些,他一向就是那个性子,他还是喜欢清静。 他就去安静地守南天门,来来往往地听那些天界和人间传来的故事,守了很多年,无数次抬起头来,都能看见那个嚣张的二少主直接从云上飞过迈向九十九重天。一年又一年的,她越来越美艳,也越来越嚣张。 然后某一天,他听到这么一桩事,说璇玑宫的绰约,被送到了天庭执守天池。他偷偷去见白雀,问她是不是被发现了,有没有受什么伤,她却告诉他,兰轩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不是琅山的人,她只是装作相安无事,然后在一切完成之后把她安稳地再送回来。 然后弋翟下了赐婚的旨意。 他只是猜都能知道一定是兰轩逼弋翟下的旨。那么嚣张的人站上高位,肯定越发不知道天高地厚,她敢把剑架在弋翟的脖子上,让他写一道旨意又怎么了。 那之后是他第一次见兰轩正儿八经从南天门进去。她不再是弋翟的敌人,反而成为了他最开始就缔结盟约的盟友,世事无常,她眉眼依旧美艳,绝对压过楚璧的姿色,却不再嚣张得锋芒毕露了,只有天生的高傲还在,象征着远古神族后裔的尊崇与骄傲。 他从一开始就觉得她不是其他人说的那个样子,却说不出她应当是个什么样子。他送她走上九十九重天,再送她出南天门回到琅山。再回头的时候,听到的是琅山传来的丧钟。 她死得没有一点点戏剧性,像所有高位者死去一样的肃穆沉重,丝毫没有她生前一贯显现的明艳和乖张。他甚至不敢相信。 果然,她又回来了。 一张与以前一样挂着莫测高深笑意的脸,安静地一言不发,便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掌控着军方政方的四方水君御神龙将心神大乱行为荒唐。然后成为他的夫人,按照从不遵守的天界的严苛规矩一步一步,从南天门开始,走上九十九重天。 他想问一问她好不好,他也的确问了出来。车中的华服美人衣裙明艳逼人,她笑着说,一切都好。 然后他又走近了一步,问道:“那么可否问殿下一句,为什么嫁给了四方水君?” 她显然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她,于是奇怪地挑了挑眉,然后不正经地笑答道:“我从小便与玄沧撕扯不清,生死都渡过了,成为夫妻有何奇怪?” 鸑鷟依旧是面无表情,然后依旧想要撕扯下她那副只有笑容的面具:“可是谁不知道,和你更加撕扯不清的,另有其人?” 澜轩依旧微笑,笑意却冷了。她说:“将军忘记了禁令,是不是该罚上一遭?凤族经不起再一次折腾,那不如,让白雀回来罢?” 她一直都知道,怎样用一个人的弱点和软肋,去对付他。 是了,他与她算不得亲近,他坐在南天门无数次看见她烈烈红衣翩飞过云端的时候,也就只是远远地瞥过一眼罢了。她知道她走到哪里都会有人注目,却不知道这些人里有他,或者说,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日日无趣到希望看见她红衣潋滟,才好带来一抹艳色。 他又不喜欢她,只是看过她而已。 她也不过只是……只是与他,有过照面几次的缘分罢了。 何必多问? 他一个守门将,便应该恪守本分。查过名帖,行过礼,然后欠身送她过去,看不过一眼便擦肩。 鸑鷟让开去,挥手让天兵散开,再拱手恭送澜轩进去。 那名为赤芜的红衣婢子放下帘子,那张美艳的面孔再一次隐藏在了无人能见的地方。颂意收好名帖,与他回礼,便走在车驾边,目不斜视走过。 好大一副排场。 他突然想起那个夕阳都被鲜血染红的洪荒,她一个人站在那里,眉目比红衣都艳烈,神色宛如睥睨的女王,高高在上看着成群结队的天界部众,就像看着一群蝼蚁不自量力,妄图征服世界。 那一瞬间,就像她一人挡在众人前,守护整片洪荒热土一样。 可是终究那样浩大的气势,也只是为了救一个人而已。 一个人。 与另一个人。 所有人都是陪衬,只有他们是故事里唯一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