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还未大亮,卫婴便起身出去了。卫婴身边没有侍婢,赤芜便亲自服侍,也是因为她是澜轩身边的人,卫婴才没有多加避忌。赤芜送走了卫婴,这才转身回来,拿起方才放在桌案上的一盏琉璃灯,轻手轻脚打开帘子,走到澜轩的床榻边,坐在脚踏上,把灯放在床头轻声道:“主子,水君走了。” 澜轩整宿都没有睡着,就这么阖着眼睛一直清醒着,感受卫婴在自己身旁一整晚安和平顺的呼吸,感受他早早起身仔细地不惊动她下榻去梳洗,听得他轻而迅速地收拾完然后出门,然后眼前微微感受到亮光,赤芜坐在了榻边。 她睁开眼睛,看着赤芜在昏暗灯光下的温柔脸色,轻轻道:“你果然是知道我心意的。” 赤芜自然知道澜轩是一晚没睡的,看澜轩的脸色,也不像是身体疲惫的模样,于是浅笑道:“知道主子兴致不高,趁现在天还早,水君吩咐不让叫主子起来,我进来同主子说说话。” 澜轩也笑了,她拍拍自己面前空荡荡的半边床榻:“上来。” 赤芜笑了,褪下脚上那一双室内穿的织花锦棉鞋,又把外衣脱了挂在一边,然后吹熄了灯,钻进被子里面对澜轩躺下,笑嘻嘻地说:“主子以前一定没有这样和绰约姐姐说过话。” 澜轩又重新闭上了眼,可是依旧没什么困意,就只是这样和赤芜说话:“哪里敢呢?她再贴心,到底不是琅山的人。” 赤芜更开心了:“那我是第一个了?” 澜轩笑了:“别得意。” 她侧身躺着,放在枕上的那只手腕上,红色的玉镯子温和莹润。赤芜大着胆子上手摸了一摸,感叹道:“主子这镯子是真的好看,难怪主子日夜不离手地戴着。” 澜轩没说话,赤芜就接着道:“有件事公子一直不让我说,我今日偷偷说给主子听。以前在式微殿的时候,公子时常窝在花房里给主子倒腾些小玩意,都是预备着主子生辰,或是有什么喜事,才好寻着借口送给主子的。那些东西都是些小玩意,没什么特别,可样样都是公子一日一日细细弄出来的。每每想尽了借口送给主子,还要说,是自己听得了好消息,才随手拿了样物件送给主子充当贺礼的。” 澜轩慢慢睁开了眼睛,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镯子,伸出手指去把它一转,半真半假地玩笑道:“这可好了,我和公子的秘密都叫你知道了,日后若我也不在了,定要除了你灭口才好。” 赤芜又嘻嘻地笑了,一点也不害怕:“公子说了,主子是嘴硬的人,若是主子与我们说了什么狠话,当笑话听听就行了。” 澜轩嘴角扯了扯,不知是不是在笑:“我怎么说也是他的主子,他就这样向你们编排我,难怪遭了报应,早早死在那荒山上头。” 赤芜眼睛垂下来,定在那镯子上:“若真有那一天,不用主子动手,我自己就会了断。可是主子是不会有不在的那一日的,主子难道不是一直在等公子回来么?” 澜轩嘲弄道:“你又知道?人都死了,我哪里等得回他?” “纵我一个侍弄花草的婢子都知道公子舍不得主子,定然想方设法也要回来,主子若是不明白,何苦等他这样久?”她忽而觉得有些难过,这样人人都看得穿的事,偏生只有当事人看穿了却还装作看不穿的样子,“只是主子都等了他这样久,为何就答应了四方水君呢?” 澜轩听到赤芜声音里刻意掩饰的哭腔,轻叹了一声:“我一直以为,我就这样等下去,继续想办法复活他,总有一天,我可以重新站在他面前,他还是他,我还是我,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赤芜抬起头看着她,正看见澜轩一双深邃的眼睛里:“可是如今,我早已没有脸面去见他了。” 所以,还是不要等了。 那点希望,还是不要有了。 有希望,就有不甘,就有不愿,即使已经下定决心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还是会踟蹰会犹豫,就像明明答应了婚约,却又下意识排斥,就像明明已经走进了婚房,却还是摊出底牌,以此来避免了应有的圆房合卺。 因为有那么一点能等到他回来的奢望在,所以想着只要这样,有朝一日就可以干干净净地站在他面前。 可是绝望之处在于,她原来已经这样头脑不清步步踏错地走了这样远,即使某一日得以与他相见,她也已经是卫婴的妻子。 只是这样的一个名头,足以使她无颜与他再见。 所以卫婴再一次向她证心以后,她没有拒绝。 她决定放弃自己的这一生,放弃这一具肉身,放弃一切,回到最初没有见到他的时候,她只是一个,为完成任务而生的人形傀儡而已。 那个时候,她也不是琅山的二少主兰轩。 至于他,他虽没有实体,却也可以不带任何过往的记忆活在这世上。她临死之前放开了他,他便是一个自由的人。 他不会记起他从前是谁,与她有过什么瓜葛,有过什么牵绊。 一切都当作没有发生过。 赤芜嘤咛了一声:“公子绝不会那样对待你。” 澜轩未及看她的神情,她便已然翻身下了床榻,穿了鞋披上外衣,重新把灯点亮,问了一句:“主子起么?” 澜轩原本已经缩回了被子里重新闭上了眼睛,听到这问话,脑子里却突然蹦出了一个人。 她复又睁开眼看向赤芜问道:“地界没什么消息么?” 赤芜摇了摇头,不过又猜到了澜轩的意思:“主子,要不要去见一见魔尊?” ** 魔尊印泽,生于上古,原本是魔界之祖弋暝最为得力最为信任的下属,就像弋翟曾重封谷晴则为东帝掌管东方一样,他也被封为魔界之尊,形同副主。他的两个妹妹,也被弋暝赐了长公主的封号,三人与弋暝情同手足。第一次神魔大战,这兄妹三人也是为弋暝立下过汗马功劳。后来弋暝沉睡,下达的最后一道命令,就是让印泽,代为执掌地界。 印泽并未辜负所托,他带领的地界在那一场败局之后迅速壮大,甚至在千百年前,还重新发起过一次神魔大战。那一次大战,以他的妹妹泫姬长公主的死亡为终结,可是神界历时多年重新攒下的那些基业,几乎被毁于一旦。唯一一个存活至今的上古战神风无痕在那一役魂飞魄散,弋翟最得力的龙族几乎被屠戮殆尽。 澜轩去见他的时候,他就在从前二人时常私下相聚的地方静静地喝酒。 魔界尚黑,印泽就穿着一身低调的黑衣,偶有银线交错织就的花样,也只是在月光照耀下惊鸿一瞥地闪现而过,便再次隐匿在黑暗之中。他一腿曲着,将一只手肘搭在上头,另一条腿盘着,随意地很。澜轩到的时候,他正在面前的岸上摆弄酒具和佳酿,感觉到身后有人来,也不回头,只语气凉凉地道了一句:“不错,你还记得来看看我。” 澜轩扯下风帽走了过去,毫不客气地坐在他对面,抢下他刚刚才倒好在面前酒盏里的那一杯烈酒,二话不说仰头一饮而尽。白玉般的修长脖颈一览无余,颜色比头顶上那摇晃不听停的红色玉珠还要透亮。 她笑着把酒杯放回他面前:“果然地界的烈酒才是最好的。天界的酒又甜又绵,喝起来实在没什么意思。” 神魔大多生得相貌昳丽,印泽也可称得上是男子之中的翘楚,浓眉之下黑色眼仁比黑曜石还要亮。澜轩一直知道自己眉眼绮丽无人能及,见到印泽之后才知道,原来世上也有男人,有和她一样好看的眉眼。 他便用这样的一双眼凉凉地看着她,而后仔细地清出了另一个酒盏放在她面前,温酒倒酒的一整套流程无一不精,澜轩乐得自在,只等喝茶的同时,还不忘调笑他几句:“我知道我生得好看,你也不用这样盯着我看。其实你眉眼也生得漂亮,只是比不过步公子,比不过我罢了。” 印泽手中拿着的酒壶,重重落在了桌案上。他拧着眉:“你成了龙,嫁了玄沧,居然还念叨着步孚尹么?” 澜轩也不生气,她原来以为听不得这个名字,可是原来人人都向她提起的时候,她已经麻木地没有感觉了。她于是干脆道:“你上古时日日陪着令瑶,后来在神道轮回救了令瑶三次,令瑶还是念着符痕不搭理你,你到得如今,不是还日日找我说话慰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