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 莫青青第二天一大早向镇宁侯夫人请安时,被拒之于门外——在她意料之中,并不惊奇。 孙婆婆头发梳得油光亮,发髻上正插着一根镶金边红宝石簪子,恭恭敬敬回道:“姑娘请回吧,夫人早起头痛,这会儿在里屋静养,今天不见客。” 莫青青点头,隔着回廊能听见屋里有女孩明快的笑声,是明玉。 沈明玉爬在明窗前,目送莫青青走远,一双乌瞳水亮,翘起嘴角笑了。 “姨妈,她走了。”她一蹦一跳扑到镇宁侯夫人跟前笑着说,又追问一句:“大表兄真的要娶她?” 镇宁侯夫人偏头看窗台上摆着的一盆水仙,翠蕊黄冠白玉瓣,朵朵清立在水里,冰肌玉骨似的,她一时出了神。 “姨妈”,沈明玉等不到姨母的答复,抱着她胳膊撒娇。 “哦”,镇宁侯夫人心不在焉随口说一句,抓过沈明玉素白的小手握在掌心里轻轻摩挲,又怜爱地捧着她的小脸仔细看,微微有些笑意,道:“我今天身子不舒服,你去找兰儿玩吧。正好她闷在屋子里好几天没出来,想找个人说话解解闷。你们姐妹俩做个伴,午饭也不必回来,我命人给你送到怡然居里。” 怡然居是顾家庶出大姑娘顾若兰的住所,在正院以西,隔着两条弄堂,倒也不远不用坐车过去。 沈明玉从姨母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她觉得姨妈今天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她从来都不这样,只要自己一来顾家,哪怕再累再不舒服,也不会找借口支开自己。 “好”,沈明玉乖巧应下,心道她才不想去陪顾若兰解闷,不过镇宁侯府再也没有别的去处,难道去找莫家野丫头? 她暗自摇一摇头,带着奶娘丫头出去,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安静。孙婆婆见夫人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轻手轻脚拿过一张薄织毯盖到她身上。 “金盏”,镇宁侯夫人从浅寐中惊醒,下意识唤出一个名字。 孙婆婆温语道:“夫人魇着了?您忘了金盏早都不在府里,走了也有十几年。” 镇宁侯夫人轻阖眼帘,心头一丝苦涩缕缕不断,她怎么会忘。 “你下去吧。”说完她又换个姿势靠在枕上,看样子还要继续躺着。 孙婆婆出来,心头有一丝不平。她虽说是夫人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头,可头几年不比金盏她们几个在夫人面前得重用,后来金盏仗着在内院当大丫头的便利,胆敢在夫人坐月子的当头跑到外院书房爬上侯爷的床,被侯爷直接撵出去,这么多年过去谁知道人是死是活,更没想到夫人还念着那么一个背主的丫头。 相比一下,自己这十几年算是白在夫人面前当牛做马跑断腿,就是不知道最后能不能落个好,也让夫人临老挂念着她一声。 孙婆婆感叹归感叹,离开夫人到下人们中间仍是说话最有份量的那一个。出了正院,老远一个婆子冲着她走过来,孙婆婆心头不耐烦,又以为是那个跑来推荐自个女儿上外院当差的事。 她重重咳一声,提腿就要避开,后面的婆子紧走两步追上她,急着表功:“老姐姐,刚才怡然居那边打发人上拢月阁去了,我可是看见两个大丫头怀里抱着不少的东西呢。” 孙婆婆轻嗤,摆手道:“府里姑娘们走动,哪用得着你大惊小怪。” 一个庶出姑娘,夫人真没放在眼里,听话些还好说,不听话整治她的手段多得是。 孙婆婆甩下告密的婆子,摆着派头到议事厅里见管事小娘子们去了。留下那婆子在原处纳闷,她今天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 **** 隔日,王太医拔冗到镇宁侯府为柳氏请脉,他是积年有医术的老太医,也不用打帘子放屏风,只垫了一块锦帕搭在柳氏手腕寸口处。 老太医一手挼着花白的胡须,把过左手后换右手,又问起柳氏的脉相和平时发作起来的症状,请看了她的舌苔,最后他问:“不知可否请看夫人的双膝。” 柳氏当然不敢说不肯,卷起裤管让太医看她已经微微变形了的双膝盖。 顾宪之陪着王太医进来,一直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见情形避出去,负手侧立在廊下,俊颜似子都,气势巍巍,生生把一身玄色素纹锦袍穿出峥嵘气,风吹动肩上乌发轻轻飘扬增添几分出尘气度。 招得院里几个丫头红了脸,一个对一个使眼色。 须叟,王太医细细查看过柳氏的病腿,要水净手。 一个丫头捧着铜盆从顾宪之身边经过,不由心怦怦乱跳,端着半盆水一步三挪才进到屋里,两根涂过丹蔻的长指甲露出袖口十分艳丽。 佩枝接过装水的铜盆,暗暗瞪那丫头一眼,目中含着警告。 都觉得世子爷好,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攀高枝,京城各大公侯府角门里从来不缺妄想一步登天,被人打回原形半夜被拖出去发卖的丫头姨娘们,佩枝听都听怕了,她可不许自己手底下有这样的人。 莫青青一直等着王太医给个准信,可任她怎么看老头就是不动声色,具体病情如何能不能根治从他面上看不出来分毫。她担着一片心,没注意到几个丫头间的小动作。 顾宪之从屋外进来便看见她伸长脖子盯着老太医洗手,一双眼睛眨也不眨,水漉漉的像那林中小兽的眸子,从猎人的樊笼中逃出来见到它们母亲时就是这副样子。 “大人,怎么样。”顾宪之的声音有种金属的质感,清脆冰冷,尾音干脆不拖泥带水,和他本人一样杀伐立断干脆利落。 王太医放下手里的大巾帕,微微笑着:“世子爷,咱们到外头去说。” 他是何等身份,哪怕在宫里当差也只给今上一个人看病开方子,等闲的王爷和小嫔妃们根本没有底气请动他。今天之所以来顾家也是看在老侯爷顾山的薄面上,他们以前算是旧相识,有几分交情吧。 给柳氏请脉诊断之后,王太医自恃身份是断不会在这里开方子谈病情,即便他不在意,还怕传出去丢太医院全体同仁的面子。 顾宪之明白,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好,咱们到书房去谈。” 王太医先他一步先出去,顾宪之没走到院门口,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 不如他所料,回头见是莫青青,脸蛋像刚剥壳的鸡蛋光滑白净,霜颊现出少女健康的红润气色。 这一点,顾宪之很满意,最起码她是健康的,应该好生养吧。 “我也想听太医说什么。”莫青青生怕顾宪之不答应,一手提着自己的披风往肩上披。大有你不让跟,她也要去的架势。 王太医走在前面一步一步迈得极周正,像是没听到他们说话,顾宪之略一沉吟,点头道:“也好,让你听一听。不过,只许听,不许乱问。” 据他所知,眼前的王太医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般和气好说话。名医都有脾气,何况是太医院掌院,更是从潜邸时跟在圣上身边快四十年,摆架谱眼高一等都在情理之中。 相反,他若殷情放下身段,倒叫顾宪之生疑。 莫青青哪管那么多,只听见顾宪之说好人已经先一步走出院子,后面他说什么她根本没放到心上。 阿武只见他家世子爷站在院门口目光悠远,脸上难得露出笑意,他自己也笑了。这个莫姑娘心够大的,谁家小娘子见到自己的未婚夫不是脸红扭捏大方不起来,可她倒好,全然没把世子当回事。 真是块榆木疙瘩,阿武嘀咕,跟在顾宪之身后去了外书房。 “这位夫人的病拖得时间太长,一直又没有对症的良医良药,也是耽误了,所幸还有救。老夫看她发病的骨节刚刚开始增变,压上去有刺痛感,料想发病不超过十年。老夫举荐一个人,每日来为夫人针炙热疗,坚持三五年,根除大有可能。我再隔两个月换个方子,让她早晚服下,切记,一定要精心养护,逢到天气突变忌寒忌冷。用药是一方面,保养也很重要。”王太医边说提笔写药方,写完后交到顾宪之手里。 一转头,莫青青一双清澈如溪水的眸子盯着他不放,王太医都被逗笔了:“姑娘真是孝心可嘉,放心吧,你娘的病老夫说有救,肯定会好起来。 莫青青终于不盯着老太医瞧,其实她刚才有好几次想开口问,都被顾宪之用眼神制止。她本来不觉得没什么,被他一双幽深无比的眸子盯着,又觉得自己多嘴像是犯了多大的罪过似的。 “多谢王大人。”莫青青真心实意行个福礼,从书房告退出来,临走前眼角扫到顾宪之坐得极正,低头拨弄手里的茶碗,长长的手指划过碗沿,她想起了什么又说道:“也多谢顾世子。” 顾宪之像是没听见她说话,一直低着头,直到人走远了,书房里只剩他与王太医两人。 王太医也拿起茶盖撇茶碗里的浮茶,抿过一口后,如一个温和的长者一般说话:“顾世子,可否让老夫看一眼你的伤腿,说不定还有治愈的机会。” 顾宪之一边嘴角微不见向上勾了勾,“好!” 他撩起锦袍,脱下套在鞋上的皂靴放开裤腿,两下卷起裤腿到膝盖处,将受过伤的左腿搭在眼前的几案上,小腿骨上一块狰狞的伤痕赫然在目。 王太医向前探看,手挨到骨头断口处,惊得站起来。 “这这这……”他指着顾宪之的伤腿问,“怎么伤得如此之重。” “一时不察,叫马踩断的。沙场上刀枪不长眼,丢掉性命都不稀奇,何况一点小伤。”顾宪之轻描淡写道:“也并不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