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洋在车里闭目养神,被暴躁的开门声惊醒。
“你真离谱啊!”一个血压暴涨的人气势汹汹地钻进车,重重关上车门,“我这都已经快成‘遗体’了,你抱着我哭?啊?我躺那儿呢,你怎么抱的?你趴我身上吗?”
严明信越想越觉得这一幕不堪细想:“你不怕给我没坏的地方也压坏了?你可真下得去手啊!我该夸你生死看淡?还是兄弟情深?”
遭到机关枪似的质问,君洋当即愣住,他忍不住定睛环顾四周,再三确定左右还是熟悉的环境后,渐渐放松下来,找了个舒适的角度靠在椅背,打量了一番颇有点儿气急败坏的严明信,试探敌情:“怎么了?”
严明信眼睛微微一眯,诈供道:“你自己说说,你干什么了?”
君洋:“嗯?”
有些话,他说了也无妨。可别人上下嘴唇一碰,轻轻巧巧地一问,他便和盘托出,岂不是像上下级汇报工作一样索然无味?
太阳还没升过小树梢,日头还长,他耐性十足地把问题丢了回去:“我干什么了?”
眼含热泪登上飞机的梁三省这一生想过很多事。
早些年见开轰炸机无望时,他想过赶紧找个有前景的饭碗在奉天军区立足;后来立足了他想过传宗接代;最近他感觉一切皆是浮华虚妄,地位、待遇等等都是功利主义侵蚀思想设下的陷阱,只有实现梦想才是七尺男儿一生的追求。
这一路不管是磕碰是艰险,至少有互相理解的人扶持着一起走。
但他万万没想到,令他醍醐灌顶的哥俩儿正在他身后幼稚地对峙。
严明信察觉到对手难缠,唇齿间不忿地“啧”了一声,谁知这一声触动了君洋身上某个开关,他闻声低低地笑了开来。
那看似收敛,实则不吝掩饰得意的笑声,笑得严明信毛骨悚然。
“你别老在那笑了,你笑得我头皮发麻你知道吗。每一天我醒瞌睡都是从大清早上看到你笑开始的。”严明信想起自己苏醒时的德行就头晕脑胀,“你为什么会去医院?”
上头过后,他想起了农夫与蛇,收低了音量:“不、不有护士吗?怎么还用你看着我?”
君洋清了清嗓子,气定神闲地慢慢答道:“你同事没跟你说,他很忙,根本照顾不过来你么?”
梁三省已经走了,查无此人,无从对证,下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严明信:“是吗?”
“我跟你说过吧,1151被调回基地了——你以为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最近几天吗?当然不是。‘那件事’之后,我马上就被召回了。”
看着严明信一脸迷茫,君洋对他知情多少已心中有数。证人远走海角天边,剩下的白纸怎么勾画,还不任他为所欲为。
“我在岸上没事干,听说你被送到这来了,就去看看你——换成是你,难道你眼看着战友被击中,会漠不关心吗?我去时正好遇上他。那时候你被转到普通病房,所有人都希望你赶快醒过来,除了电击和针灸外,医生说要把你当做正常人,每天跟你聊天。护士肯定不能跟你聊,而你同事另有公务在身,忙得不可开交,哪有空跟你聊天呢?”
“我能怎么办?”君洋拍拍自己心口,“摸着良心说,难道明知道有人要帮忙,你能视若无睹,忍住不说一句,‘放心,这里有我’?还是能抬头看天花板,假装没听到?”
每一句话都没毛病,乍一听下来也顺理成章,但严明信还是觉得,有人正在冠冕堂皇之下巧立名目,暗度陈仓。
他问:“那你哭什么呢,兄弟?你千万别生病让人把你送到你们那个医院去,人护士看你都跟看神经病一样,你知道不?”
“我说过,我不会比敌机先落地。”君洋清晰而坚定地强调,随后视线特地在他身上扫了一圈,意有所指地感慨,“我也不是哭,是同为人类,看到另一个个体正在经历苦难,难免伤怀。不过我很奇怪,你同事是怎么知道的?”
严明信痛心疾首:“那还用问?他看你一个大老爷们哭得惨,哪好意思进去打扰你啊!”
“不可能。”君洋矢口否认,“有人走到门口,我不可能听不到。”
严明信想问问他是不是太自信了?万一是哭得鼻涕堵了耳朵呢?
但看这个人衣冠楚楚的模样,他也着实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为了萍水相逢的人落泪。
他不由得思忖:这个梁三省,是不是天天坐办公室,看电脑把眼睛看坏了。
严明信不解:“我同事跟我聊以前的事也就聊了,你跟我聊什么了?”
君洋轻描淡写:“随便聊聊。”
恐怕不是随便聊聊,严明信想。谁会随便聊着,就把自己搭进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