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宴饮毕,卫英便带着一队威风凛凛的夔龙卫入内,逐席搜集标有各府徽记的白纸灯笼,统计其中的野鬼数量。若谁的灯笼是黑的,没猎到一只鬼,夔龙卫便要代表圣上对其申饬训诫,并宣布相应处罚。依据官位品阶高低,或是责令其写检讨书,或是罚俸数月,不一而足。 西平侯还半死不活的躺在帐子里,算是躲过一劫。其他老纨绔就没那么幸运了。从坐在席末的文昌伯开始,挨个被那些代行皇命的夔龙卫严厉数落了一通,幸而他们脸皮厚,互相插科打诨几句,并约定某日游湖时一起写检讨书,便继续有说有笑起来。 而另一些既没猎到鬼又自命清高的老臣,就比较可怜了。他们皆是当朝大儒,视自尊为生命,被一群在他们看来既无教养又无内涵的夔龙卫当众训斥,都是面红耳赤,羞愤难当,简直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案上。 最后统计完毕,毫无悬念,夔龙卫以一千两百只位列第一,玄牧军以一千一百只位列第二。第三名是东平侯府,只有一百多只,虽与前两名相差悬殊,但依旧得到了圣上的褒奖。 所有野鬼皆由夔龙卫统一收缴,具体处置方式就不得而知了。惠明帝心情畅快,饮了不少酒,似是有些醉了,宣布完夜宴结束,又把穆玄叫到跟前问了几句话,便由贴身大太监扶着回御帐休息了。 穆王与离渊皆起身恭送。其余人也陆续散去。 锁定目标后,穆玄并未着急动手,只唤来阮筝和另一个名唤沈其华的少年,低声嘱咐一番。那二人频频点头,自领命去布置。 夭夭其实还惦记着那个令她莫名忌惮的柳氏,但扫了一圈,也没看见柳氏身影,料想她应是半道离席照顾西平侯去了,不免有些遗憾。 “阿姐!”一个清脆的少年声音打断她思绪。夭夭抬头一看,孟菖羽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身后跟着一道穿着赤色夔龙服的清瘦人影,正是宋引。 孟菖羽今夜猎到了十三只野鬼,给西平侯府也争了个名次,惠明帝龙颜大悦,夸他年少有为、后生可畏,并赐给他一把御用的金匕。孟菖羽在同辈子弟中大出风头,自是得意非凡,一见夭夭,立刻又狂吹了一通牛皮。 夭夭见这小郡王对他那吓得半死的爹不闻不问,便猜到西平侯素日里只怕待这双儿女也不怎么样,若不然也不会偏信柳氏、狠得下心把亲生的女儿埋到荒山上去。 宋引落寞的站在一旁,等他们姐弟说完话,才找了个理由把孟菖羽支开,目光急切的问:“菖兰,你怎会与那邪物扯上关系?这其中定有误会……”边说边欲握她双手。 “并无误会。”夭夭迅速避开他触碰,尽量声音镇定的道:“我的确见过那邪物。” 宋引一怔,神色陡变,声音立刻又转为强烈的担忧,不由分说握住她一截雪白皓腕,急问:“何时见的?它可有伤到你?为何不早跟我说?” 夭夭挣脱半晌没挣开,怒道:“宋副使,请你自重!” 宋引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定住般,动作一僵,整个人呆立原地。夭夭趁机抽出手腕,往他脚上用力一踩一碾,稍稍出了心中一口恶气,才快步离开。 宋引反应过来,举步欲追,一道寒光逼人的长剑倏地挡在他跟前,阻住去路。 穆玄双眸冷冰冰的,沉着脸道:“此女乃圣上亲自下令玄牧军看管,宋副使一味纠缠,是何居心?” 宋引匆忙行了一礼,形容迫切道:“世子有所不知,菖兰乃是我的未婚——” 穆玄脸色愈沉,直接打断他,漠然道:“我只需知道她是玄牧军负责看管之人,不需知晓旁事。” 宋引紧紧攥拳,咬牙败下阵来,道:“是公瑾唐突了。”又遥遥望了几眼那抹水绿身影,才轻施一礼,摆袖离开了。 穆玄撤回剑,盯着他背影走远,才行至夭夭跟前,脸色略缓,斟酌道:“我让人送你回帐休息。” 夭夭立刻摇头:“不用不用,这里就很好。” 见穆玄眉毛一蹙,还欲再言,夭夭急道:“我毕竟见过那邪物,关键时刻,说不准能帮点小忙。” 这理由毕竟有说服力,果然,穆玄默然片刻,最终点头。 夭夭暗松了一口气,生怕他改变主意,忙亦步亦趋跟上他。只见穆玄在御帐附近观察了一圈,便半蹲在地上,咬破手指,画出一堆奇奇怪怪的符咒。 夭夭认得,这是穆氏一族特有的驱鬼符阵,名“缚魂”,当年在太平观修习时,观主还特意把此阵当做同类阵法的范例给他们讲过。 可惜此阵虽厉害,须得沾了穆氏子弟的血才有效果,旁人只有眼馋的份儿。 穆玄画的又快又漂亮,不到一刻便画完五个。夭夭许久不碰这些东西,看得甚是手痒,要不是害怕暴露身份,好几次都忍不住要重拾旧技,跟着他一起画了。 最后一个符阵是画在御帐门口,大约是因为邪物从此处闯入的可能性最大,穆玄画的时间长了些,符咒也相对复杂。 准备妥当,两人便躲到了一旁的偏帐后面,静观其变。 月上中天,将四周照得如积水空明。夭夭注意到穆玄右手那根还在滴血的食指,心尖似被什么东西勾了下,不由想起很多年前在太平观修习时的往事。 那时候,因为入观修习的都是贵族世家子弟,观主每日布置的课业并不算繁重,除去固定的午睡与用膳时间,还会专门留出一个时辰让他们在后山自由活动。她也因此有机会去尽情的抓鸟摸鱼,并鼓动众人和她一起嬉戏胡闹。 但有两个人,她是很难鼓动成功的,一个是琼华,另一个就是穆玄。 琼华是因为不屑与她为伍,穆玄则是因为有永远做不完的课业。除了太平观的基础课业,他还要额外修习穆氏一族的术法。穆氏立族百年,以斩妖驱邪为使命,家传术法在各大世家中独居翘楚之位,连很多江湖门派都趋之若鹜。但除了血缘关系的限制,穆氏术法还以佶屈聱牙、晦涩难学出名,族中甚至有子弟被逼疯的。 身为穆王府世子,穆玄自然要被格外严格要求。他们在观中修习时,每隔半月能回家两日,对于包括她在内的大部分人而言,这两日代表着可以肆无忌惮的吃喝玩乐了,但穆玄却还要回府接受严格的功课考校。穆氏家规森严,穆王更是眼里容不得沙子,族中子弟若在课业考校时不及格,便要受到严厉的家规处罚。 夭夭犹记得,某一次穆玄从家中回来时,五根手指头的指肚皆血肉模糊,藏都藏不住。后来她还是从观主那里偷听到,那次回府考校功课,他画符阵时画反了一道符文,被穆王下令关在穆氏祠堂里,跪着画了一夜的符阵。 其实以当时穆玄的年纪,能画出那符阵已算天赋异禀,惨就惨在他担了个世子的身份。 如今再看到他沾血的手指,夭夭难免心潮翻涌,怅然若失。那些历历在目的往事,宛若一场甜蜜的美梦,只有夜深人静时她才敢释放出来慢慢咀嚼。梦醒后,寒衾冷被,故人不在,她不再是她,穆玄也不再是当年的穆玄,这人间只有她躯壳里那缕孤魂,还在想念那些曾经鲜活过的面孔。 一阵阴风刮过,将身上每一根汗毛都吹了起来,夭夭陡然回过神,身侧寒芒一闪,穆玄已拔剑朝御帐方向奔去。 阮筝和沈其华带人迅速从左右包抄而出,玄甲窸窣摩擦,杀气腾腾的聚拢在御帐之前。几乎同时,御帐内也灯火通明,起了动静。 夭夭疾步奔过去,挤到前面一看,果然见穆玄所画的符阵被触动,阵中红光大盛,一个打扮艳丽的妇人半跪在地上,抱头挣扎,似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她头上珠翠落了满地,两手狠狠的扯着发髻,面上也被指甲划出几道血痕,正是郑尚书的那个继室杨氏。 之前灵光一闪间,从自己衣裳上盖住酒气的那缕幽香中得到启发,夭夭意识到那邪物若真想隐匿踪迹,最好最直接的办法,便是用更浓的味道掩盖住身上的鬼气,而宴席一圈转下来,就属杨氏身上的脂粉味最浓。没想到真被她猜中了。 杨氏在阵中癫狂挣扎,口中咕哝着发出怪语,过了好大一会儿,一团黑气慢慢从她额间冒出,最终聚成一团浓墨般的黑雾,在阵中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来回游蹿。 夭夭心一沉,暗道:“不好,这邪物速度如此之快,只怕要把阵法撞开!”她这个念头刚闪过,眼前人影一闪,穆玄已一剑刺进那团黑雾的中心。 穆玄的佩剑「端方」也是斩妖驱魔的上等法宝,与那黑雾相缠,立刻青光四散,嗡嗡铮鸣起来。那黑雾也极诡异,发出一阵似哭似笑的尖锐鸣啸,像一团牛皮糖般,紧紧缠住端方,并试图控制剑的指向。 穆玄凝神闭目,灌注灵力与黑雾对抗,端方剑气大盛,将黑雾打散掉一片。那黑雾似被激怒,发出一阵怪啸后,竟重聚在一起,陡然膨胀了一倍,瞬间将端方吞掉一半! 阮筝与沈其华皆看傻了眼,立刻噼里啪啦往符阵中投各种符纸,并纵剑从左右两侧攻击那团黑雾,试图分担穆玄的压力。可惜那团黑雾与穆玄皆处于灵力暴涨状态,那些符纸一投入阵中立刻被绞成飞灰,阮筝二人也被弹飞出去丈远。 眼瞧着端方又被吞掉一寸,穆玄额角已有细密的汗珠渗出,一张俊面也隐透出苍白。夭夭暗道不妙,也顾不得许多,撕下一片衣裳,十指结印,默诵咒语,在上面迅速画了一通,扬手投入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