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这里的冬季会很冷,但好像不是。 古爱尔兰的天气,很温和。 ——《翠岛小记》 ............................................................................................................................ 沙沙。 某种大型动物踩过草丛的窸窣声响惹落了清晨嫩绿草叶上的晶亮露珠,顺着濡湿的漆黑油亮的皮毛欢快的滚撒了一地。 有着苍狼般矫健强壮的雄伟姿态,和最好的骏马一样高大的野兽叼着一片裹紧着的大得出奇的睡莲叶穿过郁郁葱葱的山麓草原,迅速越过潺潺流淌的蜿蜒小河,娴熟攀爬着来到一个洞穴前由大块平坦坚硬的灰白岩石堆砌成的高地上,然后低头把卷起的睡莲叶放到了紧挨着洞穴口的地面上。 失去了束缚的睡莲叶自动舒张开来,滚出几个还沾着露水而显得水灵灵的小巧青涩野果,晶莹剔透如宝石、诱人香甜的浆果树莓更是捧了一地。它们有的比美人的唇瓣还要鲜红润泽,有的则像饱满圆润的黑珍珠,或是由一粒粒珠子镶成的黄金饰品般闪亮澄黄。 形似苍狼的野兽用鼻梁蹭了蹭摊开的睡莲叶,把它连带着满盈的水果往前推了推,接着后退了几步,直立坐下了,一动不动的看着洞穴内。 过了一会儿,有一只还算干净却苍白瘦削、伤痕累累,隐约可见皮肤下浅青血管的小手试探着伸了出来,小心翼翼的拿起了一个形似苹果的果实,然后缓缓收了回去。 庞大的野兽定定的注视着手的主人。 洞穴内,身形娇小可怜,裹着一袭破破烂烂的褐色粗布斗篷戴着兜帽,有着一头枯燥无光的涩红浅金色长发和苍白尖下巴的女孩蹲着一边低着头小口小口的啃着多汁却仍泛着一丝酸苦的野果,一边时不时的抬眼偷偷紧张的打量着不远处的野兽。她干裂褪色的嘴唇上起了皮,还渗着血丝。 或许是饿急了,她试探着吃完一个野果后忽然加快了进食速度,最后瞅了野兽一眼后就开始狼吞虎咽的埋头苦吃,很快就把睡莲叶上的东西吃得一干二净,一颗浆果也没剩下。 “……谢谢您又救了我。” 她怯生生的舔了舔唇边残留的汁液,犹豫了一下后用微弱沙哑的声音说道,灰蓝色的双瞳看起来有些无措忧郁,眼底还隐约浮现着青黑的憔悴阴影。 女孩看起来至多不过十几岁的样子,瘦弱稚气的面颊看起来脏兮兮的,还带着轻微的擦伤和瘀痕,青一块紫一块。 这位可怜的女孩有着一副典型易辨的西方面孔,出口也是说的一种圆软流畅发音简短而富有弹性韵律的字母语系一类的陌生语言。 坐在洞穴外面的似狼野兽闻言抖了抖自己尖尖的毛茸茸的耳朵,然后动作缓慢的趴了下来,好像在认真的听她说话。 看到怪兽趴了下来的女孩有些紧张的咽了咽唾液,忐忑不安的等了一会儿发现怪兽并无恶意后,鼓起勇气再次对这个从野蛮残忍的屠杀掠夺者手中救了自己好几次的不同寻常的神秘生灵虔诚谦卑的提问道: “请问,您……要带我去哪?” 她其实并没有奢望能得到野兽的回答——因为这几天来的逃亡之中它都没有开过口和她说过一句话,无论她说些什么、怎样不厌其烦一遍一遍的表达自己的感激;但这一次她却再次听见了,在晕倒之前头脑中浮现出的那个温和而严肃的少年声线。 「人。」 「你该在的、地方。」 目瞪口呆。 终于可以肯定那不是自己面临绝望时产生的错觉——随后这种难以置信的惊骇便化成让人激动不已的惊喜,女孩几乎是要喜极而泣的用颤抖着的声音不假思索的询问道,忍不住卑微殷切的扑跪到它的脚边: “您是妖精吗?还是仙族?……您是要带我去仙境吗?!” 「我是神。」 重新立起上半身坐好,有着猩红兽瞳的漆黑怪兽极为人性化的颔首看着身边的女孩用有些迟缓笨拙却毋庸置疑的语气在女孩的脑海里回答道,顿了顿,又接着补充道: 「从彼岸而来。」 闻言女孩瞪大了自己看起来温柔又纯净的近乎于折射着浅浅白光的湖水沉淀下来般的灰蓝色双眸。 “这、这么说,您是真正的神……!” 忙不迭的捂嘴噤声。 不敢再做出无礼冒犯之举的女孩惶恐的低下头去,匍匐在地。她艰难的抿了抿唇,颤抖着声音虔诚哀戚的用孱弱的声音小心翼翼的乞问答: “难道,您是来带我去彼岸的吗?” 「不。」 「你,不应到达。」 神明化身的似狼生灵摇了摇头,如是回答到,忽的站起身来。 怯生生的女孩依旧不敢抬头。 于是似狼的神明低下了自己的头,轻轻亲吻了女孩的额头。 随着柔和的碧光闪现,暖洋洋的气息从被亲吻的地方蔓延到全身,身上的伤口疼痛以及几天以来疲惫不堪的不适感瞬间痊愈消失——犹如传说中神祗或是仙族才会施展的神奇魔法,让人叹为观止。 得到神明恩赐的女孩呆呆的缓缓抬起头。 但她还没能看到这位兽型神明那似野狼却杂糅了人性的独特面孔,忽然就感觉眼前一花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而下意识的伸手接住了。 恰好被她伸手捧住,那是一袭被整整齐齐折叠好的柔白轻盈、光彩照人,触感光滑细腻得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织成的华美舒适长裙。 「衣服。」 「穿上。」 下意识的提住上方轻轻一抖,这条一尘不染无与伦比的精致长裙便完全呈现在了女孩面前。 有着温和少年声线的神祗这样简短的说道,女孩却因痴迷于这条从未见过、或许本应属于某位仙女或精灵的无比美丽的衣裙而无法自拔。等她回过神再抬起头时,狼一样的兽神已经背对着她而坐。 就好像在耐心体贴的等着她换好衣服一般。 “我…我能去洗一下身子么?”女孩手足无措的捧着这条恐怕比尊贵的王后所拥有的礼裙还要精美纯洁的长裙磕磕绊绊的说道,仿佛她怀里是一团灼得人生疼的木炭而涨红了脸,慌张羞愧,“……我太脏了。” 而闻言身形庞大的神祗并未说些什么,只是沉默着挪了挪位置,让出了恰好挡住了不远处小河的视野。 得到允许的女孩赶紧起身手脚并用的爬下高地,小心翼翼的保护好手里的裙子,往小河的方向跑去了。 等到目送女孩离开后似狼的神祗沉默着站了起来。它将堆在洞穴外侧被硕大的睡莲叶盖住防潮的干枯木柴一根一根的叼起来堆在洞穴口外的平地上,又用较为圆滑的碎石为了个圈做了个简易的灶台,最后喷了口火,点燃了它。 做完了这些后它耐心的蹲在火堆旁,直到听到背后传来了稀碎的响动。 「过来。」它转头看了看换好衣服怯生生的站在它身后湿漉漉的头发还滴着水的小姑娘,示意她坐到火堆旁烤烤火暖暖身子,「冷。」 然后它就看到这个有着一头在爱尔兰并非十分罕见、但倘若长大后搭理得好便显得瑰丽妩媚的浅金红色长卷发的女孩磨磨蹭蹭的走了过来,唯唯诺诺的并腿,乖巧的坐到了它的对面。 俗话说得好,人靠衣装马靠鞍。换上了雪白精致的样式类似于中世纪宽袖连衣裙的女孩一下子就平添了几分灵动仙气。宽松轻薄而富有垂坠感的丝绸面料衬托着女孩身为白种人漂亮白皙的肌肤,腰间简单的紧束着一条翠绿色的要带将才出浴身材娇小的女孩的清新与自然之美淋漓尽致的展现了出来,只可惜—— 神祗不经意的低头看到了女孩裙摆下半遮半掩住的双足。 发现了神祗目光所在的女孩瞬间就涨红了双颊,下意识的缩了缩只穿着破烂不堪灰扑扑的勉强能称作鞋的东西的双脚。 「鞋。」 「穿上。」 于是神祗立刻又将凭空出现的一双鞋抛给了她——那是一双十分精致却便于行走的皮质凉鞋,有着厚重的棕黄光泽却并不累赘,反而显得粗犷大气又不失精巧舒适。 女孩红着脸乖乖穿好了鞋子。 神祗满意的点了点头,温和的趴在她对面和她一起望着火堆静静地烤火,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 事实上,女孩自己其实并不觉得有多冷。她已经习惯了这里温和偏凉的气候,更何况现在已经迈入春季,气温已然开始回暖。而更神奇的是,神祗给她的衣物虽然看似单薄却出乎意外的温暖,就像它会自动发热一般。 这一定也是一件被施加了魔法的衣裙。 怪不得传说中的仙族无论什么时候都穿得那么漂亮动人哩。 她一边忍不住好奇兴奋和羡慕悲凉的胡思乱想着,一边偷偷的打量着对面有着酷似野狼外型的神明。 毫无疑问,爱听故事的她从小就从村庄里年迈睿智的老人的口中得知了狼是不一般的生灵,但还是第一次亲眼将这口耳相传的秘密得以验证。 她并不是没见过其他传说中的稀奇古怪的动物和不可思议的怪诞;偷偷溜出村子时,她也曾瞥见夜晚森林深处飘荡的幽绿鬼火,也曾于夜深人静时起身往窗外张望时偶然听见妖精呢喃低语和缥缈歌声。狩猎季时人们一起捕获过幼小的珍禽异兽,路过村庄的吟游诗人或是长途跋涉独自历练的骑士总会带来些让人吃惊的小玩意或是经历,德高望重的德鲁伊也曾随军队到访过村庄—— 但现在一切都毁了。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时噩梦般的绝望景象。 浑身颤栗不止。火光、哭喊、惨叫与鲜血交织的阴暗记忆。 虽然听闻外界确实是战乱不断,可交战双方大抵都没有非得一决胜负成王败寇的意思,故大家都习以为常。她曾以为传闻中发生在远处的可怕战争,永远不会到达偏远而安宁的故土。 可这一次,却来势汹汹。 「这里是……Erinn?」 对面神祗低声的温和询问将她从梦魇之中唤醒,她眨了眨盯着忽闪的篝火恍惚空洞的双眸,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它。 有着猩红嗜血的双瞳,却出乎意料的温柔。头生金色双角,似狼的神祗转头静静的注视着远方缓缓隆起的青黑山脉,凝望着清晨肃穆灿烂的阳光下一望无垠生机盎然的青葱田野。 “是的。”作为唯一的生还者,心有余悸的女孩斟酌了片刻顺从的回答到,语气难免有些黯淡勉强,“这几天,按您前行的速度与方向,以及规避的军队来向——更准确的说,这里恐怕已经到了阿尔斯特王国的边界了。” 「你的,统治者?」 “至高王奥楚。” 「战争?」 “是的,”思维敏捷反应迅速得足以在战场乱军中死里逃生的女孩对答如流,对神明简单词语背后的含义了然于心。但说道这里时她却顿了顿,缓缓低下了头,声音发颤,“——与阿尔斯特。” “您…您是眷顾着至高王的对吗?” 在神祗沉吟不语时,她抬头察言观色恳切谦卑的小心询问道,立马又低下了头。 「……自然。」 但受到质疑冒犯的神明却并未因此而动怒,反而心平气和的给予了回答。 出现在战争之中,穿行于各个战场。有着利爪与獠牙的苍狼用凛冽燃烧着的双瞳定定的看着女孩,抖了抖它毛茸茸的尖耳朵。 「僭越。即、为罪。」 「但,有人。」 “您是说……在阿尔斯特有您想找的人吗?” 「嗯。」似乎很满意女孩能听懂自己的话,漆黑的神祗微微点了点头,起身缓缓向她走了过去——它之前原本似乎不打算与女孩深入交流的,但不知道是迫于现在‘无法将其随意放在沿途村庄’的战乱形势、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它忽然改变了自己的态度主动接近了女孩,「我,不会,去敌国。」 「我们折返。靠近边界,等。可以?」 “您、您是在询问我吗?” 惊讶不已受宠若惊的看着坐到了她身边的高大兽型神祗,女孩怯怯的问道,得到肯定而温和的注视后才稍稍安下心来。 “其实没关系的,从您救下我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属于您了。”红发蓝眸的女孩如是说道,跪地俯身,闭眼将自己的额头虔诚的贴在苍狼脚下的地面,双手抚地,“您将我带去何方都没有关系,只恳求您不要再抛弃我。” 她微弱柔嫩的声音近乎于哀求,隐隐约约显得紧张而恐惧。 她知道,向一位神祗提出这样的要求实在过分,可她还是仗着神祗一路以来表现出的温柔悲悯以及那年轻单纯的声音而得寸进尺了,想要赌一把。 流离失所亲人尽亡的她不想在战乱之中成为奴隶或者无辜的牺牲品,她很清楚作为一位女性将面临的恐怖折磨。第一次被面前的似狼神祗救下时她恐慌不已,很快的从它身边逃走了,不久之后却又陷入危险,再一次被神祗救下。神祗也曾试图将她安放在别的村庄——可是要么战火很就快烧了过来,要么她再次遭遇不幸。这样三番五次的身处险境、又被对方救回来让她清清楚楚的认识到了现实的残酷、无路可逃。虽然她无法确认面前的异兽是否真的是神祗、是哪一位神明的化身,但倘若真的能得到一位神祗的垂怜或是强大的仙族之类的庇护的话——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燃烧的篝火中,干枯的枝条细微的炸响清晰而脆弱。 一阵叹息般的沉默以后,她如愿以偿的听到了神祗酷似少年的温和声线: 「我。」 「你有,我。」 「接下来,我会,教导你。」神祗平稳清朗的声音从头顶上飘落下来,心中渴求的愿望瞬间实现,轻易得让她不禁愣愣的睁开了双眼,「直到,你一个人足够活着,并想要离去。」 「这是——我、神的旨意。」 「你愿意接受吗?」 “无论您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神情激动的抬起头,一路以来强忍的恐惧与强烈的悲痛仿佛终于找到了宣泄口,被宽容善良的神祗触碰了内心深处的女孩哽咽着,难以克制的流下了泪水,声音嘶哑而凄厉,“倘若您允许,请让我知晓您尊贵的称谓,让我随时都能向您祈祷表示感激、向其他人歌颂您的恩赐吧!求求您!” 一次又一次的逃亡中,这位神祗事实上救了不止她一个人。它甚至掩护过好几个村庄的撤离。 但每一次它都有意的躲着其他蒙受恩泽之人,而只留下了确确实实见过它一面的她。 没错,她是特别的。 「……师父。」 果不其然。 不应该干预凡世的神祗谨慎的犹豫了很久,终于再次开了口。 「你称呼我为师父。即可。」 「Fiadh。」浑身都沐浴在阳光之下,并未直接给出自己的名字的神明缓声念出了一个发音陌生却优美的单词,猩红的兽瞳注视着眼前泪眼朦胧的红发女孩,终究决定将她留在了自己的身边,「你的,新名字。」 “……感谢您赐予我新生。”聪慧坚强的女孩一下就就明白了它的意思,没有再追问更多的事情。她深吸一口气用手擦了擦眼泪,从善如流的再次俯身深深埋首,面对这居高临下的漆黑巨狼额头触地,郑重其事,“从今往后,我将全身心的侍奉在您的身旁,我的师父。” 她很清楚自己将要面临的命运——她或许有机会成为一名真正的德鲁伊。 一想到这里,她就按捺不住内心剧烈翻滚着的融合着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悲痛仇恨,与一种感到时来运转、以亲人的死亡而牺牲所换取的毅然决绝与渴求兴奋。这两种复杂不甘的感情搅碎了她身为凡人的过去,将重新塑造出另一个坚韧不拔的高贵灵魂来。她知道自己的一切都瞒不过神明的双眼,那不如坦诚以示。 她想要力量。 ——她想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