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冷风扑面而来,满目萧瑟,晏如雪急急催马,一刻不停,后背汗湿了又干,而后又湿透,眼见军营近在眼前,心里终于松一口气。
她等不及马停,翻身下马,径直往三议堂闯。
“庸伯伯!”她大声喊,扶着腰上气不接下气,“庸伯伯,快,您快去避世崖!救,救我家人……”
庸寅伸手托住她,神色未动,嗓音平和道:“如雪,不要急,来,先坐下歇歇。”
晏如雪心急如焚,一把拽住庸寅的衣袖,大声道:“您,您快去呀!有,有一伙黑衣人——有上百人,他们闯进避世崖,见人就杀……庸伯伯,您快,快带人去!再迟来不及了!”
“孩子,”庸寅眼中沉痛,叹口气,道:“你就在军营住下,剩下的事就不要管了。”
晏如雪一惊,疑惑地仰视他。庸伯伯怎么这么平静?他不该问发生什么了吗?她忽然内心惊惧,来的路上那种恐惧又袭上心头。
“庸伯伯……”她颤声问道:“您,您是想见死不救吗?”
庸寅浑身一震,嘴唇颤动,艰难开口。
“孩子,这些黑衣人突然来袭,想必做好了万全准备,就算现在集结军队前去,也是晚矣啊!”
晏如雪的泪水唰地淌了下来,一路上胆战心惊,就是为了找到庸伯伯这位救星啊,他怎么能袖手旁观!一定是她往日太任性叛逆,庸伯伯是想给她个教训!一定是!
她“噗通”一声跪倒,前天夜里跪得青紫的地方钻心地痛,她顾不上疼,朝庸寅磕个响头,庸寅上前拽她她也不起。
“庸伯伯,以前是如雪不懂事!您大人大量,看在您与我父亲八拜之交的份上,看在我与庸霖定亲的份上,求您发兵救救我的家人!救救避世崖的村民!他们是无辜的,求求您了!”她哀声连连。
庸寅满脸痛苦,有苦难言,只能不停劝慰。
“如雪,好孩子,你起来!你听伯伯说,私自调兵是死罪,你明白吗?你就好生在这住下,伯伯会将你当成一家人……”
她满眼哀求,摇头道:“我不起!庸伯伯求您派兵!庸霖,庸霖若在这,肯定也会求您,他肯定不会坐视不理……”
庸寅长叹一声,“唉,孩子,霖儿就是在又有什么用呢?已经晚了!”
晏如雪一顿,恍然明白了。她抬起疑惑又失望的双眼望着庸寅,一字一顿道:
“庸伯伯……您这是打定主意,袖手旁观了?”
庸寅心如刀锉,沉默不语。这其中道理,他怎么能跟她说清楚!
晏如雪心痛不已,站起身,一把拽下脖子上的玉佩,紧紧握在掌心。
“一家人?”她黯然道:“就是这对玉佩,让我以为信物有巨大的神力,能让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两家人亲得好似一家人!可才过两天,相亲相爱的两家人就能变成冷眼旁观!原来,有神力的不是信物,不过是人心罢了!”她陡然恨道:“既然不能共患难,那就做不成一家人,这桩婚约,不成也罢!”
她猛然将玉佩掷地,洁白的玉璧霎时摔成碎片。她愤怒转身,抬腿就走,义无反顾。
“如雪,回来!你不可以回去……快将她拦下来!”庸寅在她身后大叫。
晏如雪扬起凤鸣,单刀掀翻拦截的十数条戈矛。她飞身上马,一扯马缰,马蹄在空中划个弧线,调头返回,转眼杀出重围,闯营而去。
庸霖拖着条断腿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他方才就在堂后耳房,听到了全过程。他遍体鳞伤,站都站不稳,也不要父亲搀扶,僵着腿把玉璧碎片一块一块捡起来。
“父亲,庸氏的债换不完了。”他跟丢了魂儿似的,轻声道,“我欠她一条命,随时等她回来拿!”
庸寅忍不住胸口起伏,他久经沙场,唯有儿子能触动心中柔肠。
漫天大雪中,晏如雪策马如飞,离几里远就能看到山坡上冲天的火光。血水染红了山下的具水河,马蹄溅起冰冷的血色河水,打湿她的衣衫。她冷得她直打哆嗦,却一刻不敢停,心揪得难受,只恨马儿不能再快些,再快些!
海草房顶易燃,整个村子燃烧在弥天大火中。宁静安乐的避世崖,半日内成了人间炼狱,鲜血染红了脚下的土地,父老乡亲身首异处,老弱妇孺横尸遍野。
晏如雪脸色煞白,怆然心悸,如置身黄泉噩梦。她翻身下马时双脚发软,四处搜寻,终于在倒塌的牌坊下找到了她挚爱的家人。仓惶间,不知被谁的残肢绊倒,她手脚并用爬到爹娘面前。阿娘抱着阿曜,身子被夹在两个石柱之间,一柄铜剑贯穿他们的身体,早已断气。阿曜胖乎乎的小脸上溅上鲜血,小手里还攥着她买的拨浪鼓,那是她唯一给他买的小玩意。阿爹跪在地上,用双肩双手扛着断裂的石柱。他身中数剑,浑身是血,一支射穿了他的胸膛。她含泪拖出阿娘和弟弟的尸体,却怎么也抬不起那千斤重的半截石柱。
“爹啊!爹啊!”她抱着阿爹僵硬的尸体痛哭流涕。从前有多讨厌阿爹传给她的这身蛮力,此时就有多恨自己力量太弱!
终于,她含泪推倒父亲,将那压住父亲的石柱挪开,把阿爹拽出来。她仔细地取出贯穿阿娘、阿曜的铜剑,拔出贯穿父亲胸口的金箭,然后挥起铜铲,用力挖出个大坑,在这之前,她从没碰过这农具。
她最后一次拥抱她最挚爱的亲人,将父母背着放入坑底。抱起阿曜时,她的眼泪又淌下来,阿曜的身体轻得她几乎无需费力。把父母阿曜合葬在一起,将土填平,她心中无限悲凉。阿爹阿娘和阿曜一家三口团聚了,丢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世上。老天为什么不把她一起带走?她真的好痛苦。
身心疲惫,她转头看看亲友的尸首,昨日来家时,他们还曾热络地同她打招呼,才一日光景,他们也变成冰冷的尸骸。
“不!我不能!”她喃喃自语,“我不能丢下这些亲戚,让他们的尸体曝尸荒野,被野狼叼,被野狗啃!我要安葬他们,让他们安静上路,让他们的魂魄在地下与我阿爹阿娘相聚……”
心念一起,她又挥起锄头,仿佛不知饥饿干渴,不眠不休。大火烧了两天两夜,她挖了两天两夜,直到嘴唇干裂,两手血泡。
烧焦的门板被劈成一块块木板,晏如雪在上面刻字当墓碑。大伯、七叔、二叔公和叔婆、二表舅、贵人、阿晴……大多只有称呼,没有名字,因为只知称呼,不知其名。埋葬二叔公一家时,她双手颤抖,表舅妈开膛破肚,孩子脐带还连在母亲身上,是个男婴。她给他们娘俩也立了碑,上面刻着:表舅妈玲和未出世的孩子。
第三日天亮,大火熄灭,村庄上空腾起缕缕黑烟,满目断壁残垣。
她对着眼前满村坟冢,颓然跪了下来。这时才切实感受到,家人是真的不在了。这世上再也没有阿爹、阿娘和阿曜,她没有家了。她再也不是酅城晏司马的掌上明珠,再也感受不到母亲温柔的双手抚摸她的头发,也听不到母亲恼人的谆谆教导在她耳边唠叨;再也听不见父亲的大嗓门和他的大笑,也感觉不到他讨厌的大胡子扎得她脸发痒;还有总是抢走爹娘疼爱的阿曜,她多希望他能回来,亲热地再喊她一声“阿姐”……
不在了,这一切都不在了!才过两天,她就开始思念,痛苦至极。她张开嘴深吸一口气,眼泪已经流干,咽下的是满腹酸涩苦楚。
她将一枚金箭簇攥紧在手心,这箭簇是从射入父亲胸口那支箭上取下来的,是枚双翼扁平的金箭簇,上面刻着别致的鸿鹄纹。就是这个箭的主人杀了父亲。只要找到箭的主人,就能找到凶手。
万念俱灰中,一点愤怒的火星在死灰般的心底点燃。这火星倏然烧成仇恨的火苗,在胸中蔓延,恨意张牙舞爪,驱走寒冷,越烧越旺,锻造出一把复仇的利剑——她要找到杀害她家人的凶手,用这把剑手刃仇敌!她要报仇,为父亲、母亲和幼弟报仇,为避世崖三百多口无辜百姓报仇!
将这把复仇之剑埋汝心底,她凝望山头唯一一株幸免于难的覆雪寒梅。那梅凌霜傲雪,斗寒而开。她暗道:她不要做纯净的白雪,而要做傲雪的寒梅。以后她不是酅城晏司马的掌上明珠,也不是纪国上卿庸氏嫡孙的未婚妻,而是为报家仇而生的晏傲雪。
从火堆中找出些未烧焦的饼,捡块灰布打成结。她将包袱挂在马鞍上,提刀上马,最后再望一眼破碎的家乡。
回首往事,平日与父亲称兄道弟、甚至结为姻亲,大难来临却束手旁观的庸氏一族让她厌恶透顶。因厌恶庸寅便憎恶整个酅城,甚至憎恨上这冷漠无情的纪国!“既然这么多天纪国无人问津,想必此事跟纪国有关。那这纪国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她自言自语。心想:齐纪为宿敌,要找到深藏纪国的仇人,得去齐国。对,去齐国!
她一夹马腹,打马西行。
晏傲雪自信满满,以为很快就能到齐国,很快就能借齐国的力量找出杀害家人的凶手,很快就能复仇,现实却告诉她,她是多么自不量力,她可能连齐国都到不了!
林风骤起,树枝晃个不停,忽听树林中一声低沉的虎啸,空旷的原野到处都是回音,分不清啸声传来的方向。晏傲雪勒马原地转圈,惊得头皮发麻,心提到嗓子眼儿里。
一声虎哮,地动山摇。
一只猛虎从背后直扑她座下黑鬃烈马。马儿受惊,撒开四蹄没命狂奔。
晏傲雪慌忙抓紧缰绳,却发现一段横空冒出来的树枝已在近前,她想侧身躲到马腹,这马却猛地一转方向,蘧然将她甩到马下。她抓紧缰绳,身子被吊在半空,被这疯马拖着走。她抬眼四顾,却发现这马慌不择路,冲进乱树丛中。她无处着力,翻不上马背,明白再这么下去肯定会撞上树。她努力伸出另一只手摸到凤鸣刀,用力抓住,驰骋中手腕一拧,刀刃一横,割断绑刀的绳子。
她放开马缰,抱着凤鸣刀,背部着地,在雪地上滑出几十步,疼得她浑身抽搐。那马转瞬跑得不见踪影。
忽地,她听到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她心头一个激灵,常年在林中打猎养成的敏锐直觉让她瞬间紧张起来,知道那猛虎就在身后,正悄悄靠近她。
她害怕得双手冒冷汗,浑身发抖,攥紧父亲的凤鸣刀。面对黑衣人时的恐惧再次攫住她,这猛虎就是黑衣人的化身。
身后风声袭来,她抖着手转身跃起,一刀挥下,可太害怕,砍出去的一刀像是没吃饱的小孩——她的力气埋葬亲人时都用光啦!
那虎金瞳血红,眼紧盯着她不放,张着血盆大口,想要一口咬断她的脖子,将她撕成碎片吞掉!
她呆住了,父亲夸赞她的那些力气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它们都哪去了?父亲说“干啥不需要力气”,她现在才知道力气的好处!离开父亲,她力气也没啦。阿爹!阿爹!她心中直喊,希望父亲在天之灵能给力量!
这只被激怒的虎接着扑过来。她堪堪转身,被扯掉她一块裙摆。她握住刀拼命地逃,那恶虎的利爪与她擦肩而过,撕掉她一条衣袖。
一股恶臭袭来,她猛然回头,那血口獠牙就在她头顶!她骤然一惊,生死关头生出急智,将凤鸣刀朝树上使劲一掷,飞身踏过刀杆,腾空上树。
一声愤怒的吼叫震天响,它直立起来,强有力的前爪抓挠树干,强壮有力的膀子撞得树干晃动。它甚至能爬上一段树干,跳跃起来,伸出利爪去够她垂下来的腿!她吓得尖叫,被迫爬上更高、更细的枝头,抱着树枝瑟瑟发抖,甚至听得到自己恐惧的呜咽。
三天三夜,它就蹲在她逃命躲避的树下,不停地低吼、咆哮,用泛着饥饿凶光的金瞳盯着她,朝她露出锋利的爪子。它在等,等着着她睡着了,冻死了,饿死了掉下去好饱餐一顿。
“吃饱了才有力气”,阿爹说得没错,保护家人要力气,为家人复仇也要力气,她现在需要力气,拔山倒海之力。她饿得头晕眼花,困顿不堪,竖着一只耳朵打瞌睡,留神自己不要掉下去了。她三天三夜没睡,已经到极限了。
“噌”一声利箭破空,晏傲雪蓦然睁眼。
树下猛虎左眼中了一箭,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哀嚎,它直起身,挥舞着锋利的爪子,想要将伤他之人撕成碎片。
她往林中看去,大树后忽然闪出一名披麻戴孝的少年。他白巾遮面,轻松挽弓,再射一箭,正中猛虎咽喉。那虎轰然倒地,垂死挣扎。少年抽出腰间长剑,谨慎地走上前去,猛然发力,划开那饿虎的脖子。困了她三天的猛虎彻底不动了。
她愣在当场,松了一口气,身子一歪,就要坠下去。
忽然背后有人扶住她,她扭头一看,那戴孝的少年不知何时飞身上了树。他也不问她,三纵两跃直接将她从树上带下来,身姿矫健。
她冻僵的双手抱着长刀,哆哆嗦嗦地站直身向他行礼,却被他侧身躲过。
晏傲雪自愧形惭,不用照镜就知道,自己蓬头垢面、破衣烂衫,活像个叫花子。估计他是觉得她形容凄惨、懦弱无助,不屑理睬吧。她这样想着,可他却突然开口。
“要猎得猛兽,静心、蓄力、瞄准,先射双眼,再射咽喉。”
这少年明显压低声音。她这才疑惑,这里是齐纪边界,他披麻戴孝是去哪里?救人是义举,他为何又要蒙面?
“再往前就是齐国,你要去哪里?”他又道。
张了张嘴,唇舌冻僵了,发不出声来,她于是摇摇头。她只知道去报仇,可去哪里,找谁能报仇?她一概不知。
“前路遥远,比猛虎凶险。你若还想往前走,就沿着淄水走,去伏龙山吧。那里可以教你些武艺,至少能自保。”
他看看她脚下,一只鞋破损,一只脚上没鞋,估计是被老虎追时跑丢了。他脱下自己的靴子,摆到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