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朽阁为什么要设在闹市?修仙为何要远离人间? 修仙要安心,必不能扰于人世;但修仙更是守护,如何逃离人世? 任世情繁复,她心田水端,澄静了污浊,徐徐清朗;信有人间行路难,她眼中星辰,安然恒驻,欢笑依旧纯明。人生有为,不是苦难,却是生趣! 糖宝长大了,回到十一师兄身边。可我却认不出了?书册如山,就如当年搜集神器的信息;眼中坚硬,只在长留山海底见过。 小骨,你可能如拜师那年勤奋?解答很简单,只是更努力。 修行不苦,见人受苦最苦。这亦是修行? 你现在又不肯说,你就不怕我再盗一次神器……每人都有失控之时。 只怕你离开。不怕。她的信赖,原是自己的力量。 风希长大了。为何来长留山?这样的目光,从未遇到过。 ----------------------------------- 白子画牵着花千骨的手,走出了血舌地狱,穿过雨雾迷宫。 重见寻常街市。等在异朽阁门前的人还是迟迟不散去,但更多人来来往往,只是操持各自营生。 花千骨长长舒口气,要把一切焦灼、忧虑、惶恐、哀伤都呼出。再次萌生回人间如返乡之感。那次也是从黄泉路回到人间,刚和东方告别。那次师父单让自己去历练,今次在人间故乡,已和师父同行。 “师父,你说异朽阁为什么要设在闹市呢?”最终剩下这个最初来异朽阁的问题。拉着师父的袖子,两眼湖心倒映星月,光芒是纯真的好奇和信赖。 “修仙为何要远离人间?”白子画舒心一笑,眼中接纳她清澈的欢喜。任世情繁复,她心田水端,澄静了污浊,徐徐清朗;信有人间行路难,她眼中星辰,安然恒驻,欢笑依旧纯明。人生有为,不是苦难,却是生趣! 师父以问作答,言简意丰。修仙要安心,必不能扰于人世;但修仙更是守护,如何逃离人世?这样关于异朽阁也就清楚了,既然为人间解疑排忧,如何不在闹市人心? “师父,我懂了!”花千骨正双手拉着白子画的袖子,像晃秋千一般轻快地摇动,忽然僵了笑容,双手停在空中,“糖宝!” 绿色衣裙几许黯淡,宛若在年岁中褪色。步伐如风,却在急切中失了轻盈,眼角分明有泪痕,眼神中却凝固着坚韧之物,不可化开。更惊讶是,那个身形也不肯长大的孩子,转眼成了和花千骨身高平齐的少女。 糖宝长大了!她也终于愿意长大了?但是发生了什么,她不会也如自己前一世,伤心绝望了,所以长大?她怎么在异朽阁?和师父离开长留山时,糖宝还在清流那里……她获知了什么?怎么说要多关注她,却没有观微…… “骨头……”糖宝一瞬神情错落,哭声似要绽破风干的泪痕,一头要撞入花千骨怀抱,却在中途停步,如在生人前收敛了一切性情,和花千骨足足隔开半尺,声音里在无往日一丝痕迹,“尊上,我先回去了。” 绿影也消失无踪。 花千骨要追赶,却被白子画拉住:“回去就见到了。” “师父……”唤了一声,却再说不出话。 “糖宝长大了,也是顺应自然。”发声如在水,终究搅动人世深处之水,多少感怀,只有其中人知道,水面不见涟漪。小骨这一次,总算能自然成长,不抗拒长大,也不突然长大。 而糖宝,看似任性,为重要的人,却能做出一切。这次决定长大,又是为了什么?这个孩子,也是陪着小骨好些年的,他一点一滴看在眼里。异朽阁的事,他自然不能全知。大家都在筹备,他也不能迟缓。他和小骨。 “乖,我们也回去了。”看着出神的小骨,轻轻摸了摸她发丝有些凌乱的头。那束浅绿的花簇还在鬓间,新春就这么过去了。 “还不想回去?”声音更和软了几分,每一处棱角都让人怡然。 “没有啊,师父……”花千骨声音愈发轻下去,也只有白子画能听见。 “小骨也长大了。”一边继续理着他青丝,眼已望向街市人流尽头,只是眼底还涂抹着淡绿,是小骨鬓边花簇的晕染。 “但是……师父,我们能在这买些糖果、买些小玩意吗?”见师父的目光重又由远方回到身边,禁不住低下头,轻声迅速补上一句,“不是我想要,是想给糖宝带些去。” 白子画笑着点点头。见小骨抬眼看着自己,眼中剔透,是日光下的水珠,晶莹中每一道细线五彩斑斓。时光停止流动,街市人群淡出视线。 陪她走过每一个店铺,饶有兴味看她玩赏每一个小物件。每次她投来询问的眼神,总是微微点头。她似不急切,他也不催促。不用言明,大劫前最后半日闲适,游逛在人间,走走看看,寻常人与物。 “师父,我们回去吧。” 约莫日中。花千骨掂掂手中的篮子,又看看师父手里的。自己不算太贪心,但每一处细细玩看,确实爱不释手,才小心放入篮中。这一下来也积了两小篮,够了。日头在正中,走过的街肆愈发热闹起来。该回了,这次她主动说。 “师父,我想去看看糖宝。刚才观微,她回到贪婪殿了……”望着悬浮在空中的三座小岛,花千骨对一旁御剑的白子画说。最后一句陡然失了底气。 “想让我同你一起去?”白子画淡然一问揭开她心思。 “我应该主动去找她。可是……”可是不想一个人去贪婪殿啊。 “不怕,去罢。我先回了。”白子画只用眼神做了一个点头的示意。 见师父说罢转向,径直往绝情殿,留自己愣在空中。师父是一定让她自己去了。是啊,不就是去贪婪殿?要是见到师伯就说一声,她是来看糖宝的,有什么不好说呢?又没做什么对不起长留山的事。 贪婪殿,轩朗森严,浓黑砖瓦的赭光似要吸收一切光与暗。两名弟子侍立。不似绝情殿高缈寂静,不似销魂殿玄妙幽深。 看守的弟子已注意到她。这里果然比绝情殿不同。绝情殿在她到来前,千年也无第二人。 端整了神情走上前:“烦为通报,弟子花千骨来此看望糖宝。” 过不了半刻,花千骨已沿着一色玄青的长廊向糖宝房间走去。微微茫茫,远方竹林浸翠。竹染……不知要多久,我和师父一定会救活你! 墨绿若有若无,穿行似醉似醒。忽然一滞,好像衣袖被挂住,眼前是比竹林更浓实的苍青。 “十一师……”见他拧着眉,一只手指竖放在嘴前,才噤口。 落十一看看糖宝房间紧闭的房门,又看看睁大眼睛的花千骨,最终没有开口。 “十一师兄,她怎样?”花千骨只好传音。 “她……她刚回来,变了个人似的。不动气不喊叫,回房就关了门……她去了异朽阁,之后再不能观微到她……她还像以前一样闹脾气,我倒安心……你知道她……”落十一一打开话匣,越说越语无伦次。 “我进去看看。”花千骨反而松口气。十一师兄是太过担忧糖宝了,她还能镇定一些。是她不够关心糖宝…… 索性也不敲门,就直接走了进去。 糖宝长大的身形面窗背门而坐,依旧瘦小的肩膀上可见暗绿游移,是她手中笔杆上端的挂绳,像青色湖面的渔漂。案头书籍层层垒砌,就如高出绿树的崖壁,衬得她身子更瘦小。 她在读什么?她在写什么? 一道强流侵入花千骨心门:当年搜集神器信息时,糖宝面对整个浩瀚的异朽阁书山。她……又在做什么危险至极的事? 糖宝忽然说话了,仍旧笔耕不辍。声音似被这山高的书册镇住,沉稳许多。 “骨头,你不用担心我。糖宝也不是小孩子了,也想……也想……也想为十一师兄做点什么!” 说到最后一句,反复三次才说出十一师兄的名字,仿佛经历一个结茧、破茧的过程,最后毫无犹豫地发出声音。声音不大,但这种坚定,花千骨只在长留山海底见过:她化做虫身,不顾身后死亡驱赶,撞破了囚禁她十六年的结界。 “糖宝……你,你不要有事!”花千骨心头如遭山石压碾,只想冲上去抱住她,却挪不动分毫。糖宝突然长大了,自己倒成了一事不知的小女孩。 是啊,他们都知道,就她什么也不知道! “能有什么事?不都过来了?”忽然回过头,两句反问,冷静得让人害怕,可眼里终于呈现熟悉的关切,“你和尊上要多保重!这次我帮不到……” 继而又是陌生的叹息,读不懂的神色,是东方时时会有的、那种特属于异朽阁的神色,集齐天地神秘,比整个人世更深。糖宝稳坐,并不打算起身,并不打算和花千骨亲近。 “你们有什么瞒着我?”花千骨声音随身子颤栗,依旧站在原地,心中疑虑蚕食。 “你现在回去问尊上吧。你……你们……你叫十一师兄进来吧。”糖宝已转过头去,伏案不改。 花千骨怔怔站着,许久才发觉,糖宝已不再有回应,也再不会回应。这才往外走,两条腿似乎在疑团充塞下加重。 “怎么样?”落十一早迎上来,却不敢出声,只是传音。 “糖宝请你进去。”花千骨朗声说出来,却比秘言的落十一,并不更从容。 “发生了什么事?”落十一仍旧传音,花千骨终于听到他一贯持重的声音,世尊大弟子的性情和担待。总算稍许安心。 “我也不知道……我回去问师父。”花千骨边说边离开贪婪殿。回去的路程更短,心中更急。 “师父!”没有往日满绝情殿唤师父的喜悦。 “小骨,你来书房。”师父却依旧温和,甚至更温和了。霎时觉得,满殿桃花的绯红,柔和温暖。一切对未来的惶惑,都遥远得不真切。 “师父……”只想更快到他身边。 师父也案前执笔,端坐的身形,直和方才糖宝的画面相接。好在案头无书,师父又正面相向,她可一眼看得清楚。 “小骨,你可能如拜师那年勤奋?”师父似要用这个提问,回答他所有困扰挂虑。 花千骨重重点头:“徒儿定不辱师命!” 这个坚定的动作扫荡晦暗不明的迷思。拜师那年又有几丝希望?但何尝不是以绝望之希望,奋力无前,最终天遂人愿?这次她也会很努力的!不,师父就在身边,她会更努力的! “为师授你那些心法,你再多习练几遍。今日把《七绝谱》和五行术温习了,”看着花千骨克制着惊讶和难为的神情,几乎也忍不住要笑,“暂时就这些。去罢。” 这也太……太多了吧?《七绝谱》之庞大,通读一遍也不止一天,加上奥涩的五行术,轮番修过至少也要五日……向师父保证会勤奋,但也不能一日作几日用吧? “师父……这个……那个……糖宝怎么回事啊?你们都有什么瞒着我……你们都在忙什么?”却不由转自主到另一题,比这不可能的修行任务更折磨她。曾经用功到夜半,相伴的只有月光和单纯的愿望;日出前又起来,怀着比日出更新美的热情。这并不难,苦不苦,修行不苦;见人受苦最苦,她和师父就不能安心修行?! “你去练功。”白子画沉下声来。听到小骨这个问题竟有点懊恼,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她。她要承受的也够多了! “师父,你收我为徒时就洞悉了往后的劫难,可什么也不告诉我,只想为我……”还是说不出那个“死”字,可心中潮水更溃堤汹涌,“你现在又不肯说,你就不怕我再盗一次神器……” 一声木器相击,轻小却沉重,伤筋动骨。 花千骨见师父抛笔在案头。半晌无生气。病树惊秋,风雨不动空枝,枯形阅世。一盏茶熟,眼中方渐渐蓄起色彩与光亮,急遽深浓。望之如芒在心,似是极力收束,针针向内,苦不堪言。 随着笔落,花千骨应声跪下,不觉沧澜玉坚硬,心中划过千道。不敢看师父的眼神,只低头道:“师父,我再不会了……决不会了!我错了……只是你告诉我好不好?早些告诉我,小骨只求和你一起应对。小骨好怕,好怕你中毒那个时候……” 白子画浑身失却知觉,仿佛伫立了千年,最终漫溢过往将来苦痛的满眼深潭,映入眼前那个身影,回荡近旁那个声音,如此小,却充满整个世界;如此轻,却荡涤三魂七魄。 一步上前,拥她在怀中。反复说着“不怕”,却不知劝慰的是谁。怀中人渐渐匀息,浓密的睫毛上雨露莹莹,至清美的花朵晨间绽放。 自己竟有这样大的力量?小骨如此信赖,在他怀中安然自然,是全然的孩子;但她眸中星光点点,从河汉深处,历久弥清,历苦弥坚,无尽人间无尽历练里,她曾为他出生入死,如今更能携手应对。 定心调匀吐纳,沉静开口:“你先去练功。今日练功紧要,明日授你新术法,也为应对日后之战。” 低头沉思起来。方才被小骨一句话惊吓了,竟然神魂迷离许久。新的心法还破绽重重,要加紧突破才是。先把小骨支开,她也要抓紧修炼。 见小骨信服地点点头,不再多问,就待离开。 还是补上一句:“师父自会和你说。先去罢,小骨乖。” 离开书房,只一心想着师父布置下来的功课。没有那么多时间。不能通读《七绝谱》,只能将目录读过,其中生疏的再细看一眼。图文实在繁杂,越看越是气息不宁,忍不住每一条目都要细看一番,每一条都怕有什么忘了。只好加快速度,以便逐条看过。 偶一抬头,正看到一片桃林,仙山花长盛,人间雪浅白。不如上一棵桃树。以前悠闲时也在那树上看书……这样或许能够安宁几分,专注几分。 雪里微微沁凉,倒是更不易分神了。进入书中世界,顺流疾行,风光无限,一时乐以忘忧。 疾风卷地,草树摇撼。金光只一线,却眼目生痛。一袭黑袍,负手伫立。 花千骨不留神摔落在地,慌忙捡起书,立直身。怎么又在世尊前出丑……可是世尊百年难来一次,又出了什么事?还记得那次来,是因神器被盗…… 原来自己不是小孩了,也没念着摔疼,也不记着失态,也不去审读看过来的目光,只安然地行了礼,一心思量着临近的灾难。 “你师父呢?”却感到世尊语声里,又压抑着不满。自救治竹染起,师伯待她本已好转,今天这样的态度,一定有原因。 师父应该在书房的。好歹这次能答上来,不至于被责为懒散迟钝……她都不再是掌门弟子,而是掌门师父了。 刚要作答,就听到一个清极静极的声音:“师兄找我么?” 抬眼一看,几乎要失笑,师父手上还拿着笔,新墨含香。想必是急着过来,怕她又被世尊责难了。 “小骨先回去读书。”无风无浪,细水轻柔。 “别走。茅山掌门来了。” 长留大殿。掌门相见,仪式轻简。也如上回在茅山万福宫,为不惊动他人。 风逸长揖作礼罢,走到花千骨近前,伏拜在地。花千骨乱了方寸,更感到世尊目光有些灼人,甚至师父格外凝神正色。 赶紧去扶风逸,恍然见到跪在一旁的小童子。这不是风希么?一余年前,在茅山见过一次。一年下来,似是长高了,依旧单瘦见怜。 可是高高的额头下,一双眼睛光彩灵动,迥异于当日的顽皮懒散。目不转睛看着她,深黑中蕴藏一个浩大世界。 这不是孩童的目光。风希长大了。可也不是成人的目光,这双眼睛似乎阅尽人间,但又从未进入人间。这样的目光,从未遇到过。 不对,师伯的不友善和师父不可解的神色,不是望向她的,而是停在风希眉宇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