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前之欢,祭奠之仪? 末世微茫,只有师父不远。 神界将逝,五界制衡。 你最大的弱点,却是心中仁爱,有时超越了天行之常。大爱永在,时而悲悯,时而残酷。 神祗若是她的身份,她终究没有记忆了;跟随师父的这几世,却是一点一滴,刻骨铭心。哪有随上古生灵归去的道理?跟随师父,才是归处! 神祗的世代逝去了,无边的善和这些不知善恶、任性而为的妖兽一起,逝去了。 ------------------------------------- 忧劳之日,灾馑之年,对玉盘山珍,恍有隔世之慨。 “师弟有心,撷人间春时珍味,又将美器带入乱世。” 白子画焉能不知,人间五谷不熟,满山野菜,若非路险,难有留青处。这一席五味纷呈,要多少心力!而师弟这套多时寻觅、几经琢磨的玉器,难逢见世之缘。 “大师兄苛守至繁,你又生性清简,就我玩世有心。若非我,此刻谁与你们共进这战前之欢?” 造化匠心,人成美意。花千骨看着草木和玉石两相成色,萦绕不息,总驱之不散心头飘渺之感。席间都是她太熟悉的人,千真万确。但此刻一处用餐,却俨然是且尽今日之欢的末世微茫。末世微茫,熟识的人都有几分陌生。 也不是,师父还是如此近,任何时候都远不了。就连与她多年长伴的幽若也有些若即若离了,师父却近得让她不能区分。 可是未见师父忧不能返,倒是午间那句“我们很快就要回长留山了”,在蓝溪村散不开的幽蓝雾霭中,依旧清明深远。 她的感觉或许和在座的各人都不同。她总不能克制这样的念头:这席佳肴,是一场祭奠。 祭奠什么?她说不清。一多想就要神智昏蒙,只能打止。 “幽若,今日不能和你师父玩了。烦师弟与蓝溪村诸人、各仙派联络。小骨,随师父去蓝溪。” 不知此时赶来的仙人如何会聚,如何商讨,她和师父一间小屋也容不下,怕是要在野地,敌视仙界的村人又如何与众仙相对……这些问题已抛到遥远的村落。进入蓝溪水流,早是另一方洞天。 水漫上岸,水与岸不分。 往常蓝溪水无孔不入的怨苦,都化作幽思,伤悼之情,时而重若四海之水,时而轻如高天之云。可以捻避水诀避水,这浸满心肺的感伤,却是将她洗了一遍又一遍,只洗得满身满心,都是哀伤的河道,流而无痕,驱则愈甚。 不想说话,仿佛全身陷入水重太深,太久,沉郁的水压着她,早让她不知言语为何,又用怎样的动作,才能开口。 “小骨,知你心中难过,但不可过于忧愁。逝者将逝,生者不息。” 如果生而无意,这个声音也能唤起她所有美好的回忆和寄望。本来以为此时此刻,自己要和这个世界一起沉没,却不是。她并不想沉没,无以命名和无以抵抗的哀伤中,还是心不能死。 这个声音和世上所有的不洁与苟且无关,即便承受的苦痛最沉重时,也只是衡量幸福的砝码。 是的,难过。很难过,但她为何难过?怎么没有想一下? 终于想发声询问,可是压抑得不能喘息的深水之下,她依旧不能动一下口。 那看不到师父么?触不到么?是的,全然不能! 惶惑惊惧,不是头一回了,第一念就想到天海剑法和天钧心法。 蓝溪水色未变,心头哀伤不离。但仿佛还有另一个自己,和这一切对抗。这另一个自己,也看不到师父,但可以感受得到。 “小骨,并不可怕,记得蛮荒那些妖兽么?” 感到周身水波振荡。原来,自己是怕的。怕蛮荒的凄苦记忆,还是万千妖兽对六界的危机? “小骨,上古妖兽必与神界一齐消逝,妖魔最后一次将它们聚集。众仙严阵以待,大战喧天,妖兽却是强弩之末。你才是重中之重,须在蓝溪聚集的神力和囚禁的妖力间觅得平衡,安然送走将逝的妖兽。五界将有新的制衡,此际保存天下,即是保存自身。” 是师父在和她说话,又如苍天吐纳,直从心中发出,难分彼此。 “你惟一感受的是哀伤,而非利欲的挣扎不安,可见你心中真纯无暇。对不完善的人间心存善意,对心生扰乱的恶人也能恻隐。你最大的弱点,却是心中仁爱,有时超越了天行之常。天地法则并不能更改,大爱永在,时而悲悯,时而残酷。妖兽长年生长蛮荒,也曾与你作伴。妖神之难而兴,平复之日又息,此刻将起,已是归时。可悯其逝去,不可逆天挽回。往后五界平衡,在此一举。不要害怕,师父为你护法。” 这分明是师父在说话了。师父最担心的不是她的恶念,而是她善念的失度。蓝溪大劫后,她没再犯当年的错。这一次,也不会了。 但是……妖兽,要去了么? 念及昏茫中呈现的画面,无比清晰。 蛮荒万里,无论广漠贫瘠,茂林深险,崖壁陡峻,涌出各样猛兽。万寿归心,八方响彻。当日震惊,今时犹在。 伤逝之思,也如众兽汹涌而至。 对它们,能有这样重的情义?却是心上一瓣一瓣地剥落,是因为,它们和上古神祗同源? 从此后,我的族类,不复于世……大势难挽,我不会为了你们扰乱天下。我我只能是牺牲者,牺牲你们。 我何不同你们一起逝去? “你不许去,你是我的人。” 这个声音,清平如水,从深心处流出,纯如一线,却让万念归一。妖兽凄彻的喊叫,融入淡远天幕。 神祗若是她的身份,她终究没有记忆了;跟随师父的这几世,却是一点一滴,刻骨铭心。哪有随上古生灵归去的道理?跟随师父,才是归处! 僵持的面容终于迎来一笑。这一笑,泪水决堤。 蓝溪水重又侵袭,和第一次入水时一样。只是没有恶念,没有纷扰,放眼人世河山,民生多艰,道海欲重难泅渡,情天高不可攀。 这才触到神力、妖力短兵相接之处。却是人间,凡人不去修仙,也不愿成魔。要保护他们,却很难亲近他们。 神祗的世代逝去了,无边的善和这些不知善恶、任性而为的妖兽一起,逝去了。 妖兽向冥渡而去。 低头看到溪水血染,幽蓝不再。 只有白袍依旧,依旧为她沾满新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