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为衬,白衣胜雪。白子画进来,手上端着一个托盘。 小骨爱吃的,桃花羹,清荷蒸香稻,素炒春芹。 “师父……”花千骨连忙要起身。白子画摇摇头,在床沿坐下,把托盘放在一旁,慢慢扶花千骨坐起来。 “你还是凡人之躯,饭要按时吃。”宛若做一道极细致的针黹,将饭食吹凉喂到她口中,近乎穿针引线,言语随之轻柔。 舌尖的暖意泛到眼中,口中咸香清润,鼻头却酸涩。师父原来是不忍罚她……心中的委屈趁虚涌上来,不顾口中含着饭,轻声抽泣起来。 “吃饭的时候,不可以哭。”白子画慢慢抚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眼中痛惜,口上轻责。 “那我先哭,等会吃饭。”掩袖又要哭,掩不去一丝笑意。 “饭要凉了。”白子画抓过那只手来,将一口蕴着荷香的米饭送至她口中。 “泪要干了。”乖乖咽下了。口中闲下来,又继续说。 “岂不正好?”玉箸夹起一缕春芹新绿。 “那我想先吃桃花羹!”一口咬下师父喂来的菜蔬,眼睛却看着别处。 “先吃咸食。”白子画看也不去看那汪桃花甘甜。 饭吃好了。两人都约定了似的,只闲闹几句,不曾说今日受罚之事。 “饭后安坐一阵,再躺下歇息。要早些歇息,明早起来背书了。一个月所剩无多,为师要检查了。”柔和却不容置疑,交代清楚了却没有离去。 只是坐在床沿,看着小骨,很安心。她在露风石罚跪时,一刻都停不了观微,想看书,却一行也没看进去。 “师父,对不起……小骨不争气,又惹师父生气……” 知道她还要哭的,才让她先吃好了饭。知道她会认错,见她满脸悔疚,被泪水濯洗得更纯然,他心中有什么分崩离析。 你多少次受我责罚都不敢怨,只求跟在师父身边?逼你到与我为敌那一步,我是多么……不知能说什么,连惟一说过的“对不起”,此刻也不合适。小骨是他徒儿,历练漫漫,还要他引导。今天罚她是过了,却也不错。有些难题遇到过第一次,就难说没有第二次。未能战胜的困境,总要返回。一念惊心,心中之痛,凝结坚实。 没有言语告慰,也不急于教导。抬起袖口的洁白柔软,替她拭去泪水。 “师父……小骨想明白了。”花千骨渐渐停了哭声,小心翼翼打破师父的沉默。 白子画点点头,示意她不必再说:“有什么都和师父说。你那时就想牺牲自己保全我。如今你我命运相连,你要再伤了天下或自己,要师父一人如何是好……” 师父……几乎是在恳求她了,还是以这样训责的方式说出来。她还能不听从么?望着师父,却说不出话来。 “小骨,”师父好像还有说的,开篇两个字下得郑重,知道已是说大道理的语气,“师父和你,都暗自想着牺牲自己就好,最终闹个天下大乱。如今还重复一次,这就是修行么?” “所以幽若说……”幽若那些话顷刻燃亮,说出来才想到那也是师父的教导,赶忙纠正,“是师父说,要不断修行,才能保护所珍爱的一切!”这是最畅意的结论,心头所有块磊都浇灭。 “你首先要爱护自己,不然让师父担忧了,便是不顾念师父。懂么?”说不能让师父担忧,师父正无限担忧地看着她。 “所以……所以也要爱护众生,不然也是冒犯师父!”此刻思绪清明,举一反三! “都是。”师父看向一旁,点点头。 “那修行就能解答这个难题?”最后要确认的就是这个了。有法子解答,再苦也会寻得,并乐在其中。 师父又点头,却不再言语。 “快歇息罢。为师今晚闭关,不用等。”已是扶她躺下,掖好被褥,熄了灯火,慢慢走出门。 花千骨望着白子画的背影再次消失在黑夜。良久,许多话语中剩下师父那句“命运相连”。其实,师父说了两次。夜色更融和了白日的界限,师父不再是高高在上命她跪着思过,却是坐在身旁为她揩去泪水、听她笑语真言。她的悲喜,都能在师父眼中看到。 如今已不是谁为谁牺牲就能解决问题,双方心迹互明,谁伤了谁都不堪受,谁舍了谁都难独活。心中千丝万缕梳理得清晰,浑身疲乏回应着衾被中的温软,最终自言自语了一句:“我没事师父也就没事了,跟着师父修行就好……”满足地入了睡。 第二日花千骨早早地起来了,书卷就放在床头。 桃树下的秋千还如新扎好那日,摇曳在她不知愁绪的年华。也不去提起糖宝在身旁的打闹。寂静的初生中,一切如旧识的感觉又滋蔓心间。她初来绝情殿,只看到师父,只感到熟悉……比糖宝还要早,比她所有的记忆还要早。 沉浸其间,适意如迷醉花间的呼吸,肺腑甜美,心智清明。没想过这样是否要搅扰了功课;看起书来,更不分神。 这次读《七绝谱》少了许多探索未知的惊喜。看过了世界,才更能深味,书中博大精深。真正了解的领域少之又少。自己真是无所擅长!不能这样,这样岂配做师父的徒儿! 跟着师父修炼,只有七年,之后……终于可以安心修炼了,要好生珍惜!师父会一直在身边。还是那个仁慈又严厉、疏淡却细心的师父。没有改变,没有失去。 《七绝谱》是以前烂熟于心的,一经启读,字句便在心中归位。算来日日早起早睡,一月之期自可了然。但师父说第二次当长进,及至师父查问,她能一一对答,不也仅是完成了任务? 总要多做些什么,让师父满意! “小骨,书中可有不明之处?”晨间正读书,《剑谱》幻化光影,剑刃密处落雨滂沱,疏处一线天彻,流转千迴,却在一声玉落清水里失了剑式。 “师父!”不曾想师父会来。总该想到,但凡自己有什么心思,师父都会知悉。合卷躬身道,“弟子不明……弟子记下了《剑谱》中所有字句,却是形有千面,神归无际,徒有繁杂,不得精要。和以前那般囫囵吞枣,无甚区别……”说出来有些垂头丧气,自己全无长进。 “甚好。”却见师父点头。说“甚好”,也不见欣喜之色,却在深思。 不敢打断师父,半晌才等到师父开口。 “若无疑难,轻车熟路,也就不会看见新天地。你不满前次,已见区别。并非此书博而不精,乱而无序,有形无神。待深入其内,当先知其外。是以师父让你尽皆记诵在先。一月时间有余,你当一字不落将书背下来。此外,你既问《剑谱》,则选两套剑法细细练来,一并检查。” 师父并未解答,而是布置下新功课。是她问得太大而无当了!自己若不钻研一、二,如何能听懂师父的指点?岂不累得师父言之无物了? 去练剑!师父既未点明练哪两套剑法,便自作主张挑了长留山的其夷剑法和茅山的乃真剑法。 也是饮水思源。没料两套剑法同-修大是不易。其夷剑法,大道其夷,博大中正又一丝不苟。她稍一不慎,就失了法度,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遑论撑起整个筋骨。乃真剑法,修身乃真,却是汪洋恣肆,取意自然。她稍一多思,就全然没了那份逍遥容与,没了生命气韵。两套剑法差别极大,似是两个极端,她在其间,左右不得其是。 那就苦练吧。 一切都像拜师第一年时,绝情殿里日日读书、练剑,师父日日可见,却依旧不常见。 她像那时一样期待晚饭,因为必然看到师父。但她的期待总在修行中度过。做饭的总是师父。 “师父,我想问那剑法……” “不要问,自己练。吃饭时更不许想这些。” “尊上,我能不能……和你学做饭啊?” 幽若要学做饭?花千骨日日紧绷的弦难得一松。一笑赶忙低头,想起她那时花尽心思在《食谱》上,脸上如被炉火熏暖……幽若啊幽若,你这些日子倒是正经起来,不往销魂殿跑,安心处理宗卷,或是一人静修,或是与我一同练剑,可你心里,还是想着……不想了不想了!想到儒尊太可怕了! 还是去练剑。刚对一套剑法有了一点感受,又很难进入另一套。先试试,一天只练一套。也没几天了,师父就要检查功课了! 每次练得无力去想了,有顷刻的恰到好处,自在自如。回顾却又不得。几番往复,只好拼命去练。 明日是一月之期。不似那一年之期,为拜入师父门下殚心竭虑;她永远是师父惟一的徒儿了,可是如果让师父失望了……不能进入当年的不安,只知此刻亦焦灼。 “小骨,该歇息了。” “师父……”收了剑,低头站在桃林下。看到师父的白袍在月色下愈近。 “回去了。”又看到白袍渐远。急忙跟上。 “师父,剑……没练好……” “我知道。” 像一道咒语,花千骨跟在师父身后,亦步亦趋。 到了房中。 师父夜里常闭关,有时也回房休息。花千骨以前的房间一直是幽若住,她早和师父共处一室。随着修行的开始,更不敢有妄动甚至妄念。师父说不能影响修行,另设了一榻。 前阵子夜里醒来,会去师父床边拉一拉他的被子。师父好像看见了,好像没看见。别的她也想不出什么啊,重复的游戏,其味无穷。 自师父布置下这两套剑法,她就老实了。可以和师父玩闹,前提是功课都做好了,也没有犯错闯祸。 这夜又醒了。口好渴,似乎被这无边黑夜吸干了,还不断在吸。是白天练功时没顾上喝水。练功……惨了,明天怎么和师父交待?一吸气嗓子里干痒顿时作祟,一声咳喘撕破了夜幕宁静。 “喝点水。”看不清黑夜,只看到眼前这袭白衣,喉中干裂被温暖润泽,师父的怀抱比衾席更安实。 “谢谢师父!应是弟子服其劳……”她身体也恢复了,师父还是照料病人般,比她能想到的都细致。 “你连自己都不会照顾。白天就顾着练剑去了?” “剑没练好……”师父是在责备她……她何尝不自责? “说了我知道。喝口水就能误事?” “不误……是我心急……”这是复明来师父要检查的第一道功课啊…… “努力便好,师父几时责你……” “不是怕师父责罚,怕师父……失望。”师父语中有怜惜,她更是愧疚。 “小骨,师父知道你立心纯明,勤勉致力,这便是师父的……好徒儿,师父不会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