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京城发生了件新鲜事。 据说礼部陈尚书的小儿子在外出时,不小心当街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腿不说,还因为落地姿势不对,脸也伤着了。 听闻此事,众人皆是唏嘘,毕竟好好一个翩翩佳公子,怕是短时间内不能见人不说,又恰好在议亲的当口,也不知女方家会不会因此而嫌弃。 谁知不到一天,事情又有了另一说法。 据说,那陈小公子并非摔马受伤,而是不知为何得罪了燕亲王府小王爷,被那位号称“京城小霸王”的头号纨绔带人打了,不仅如此,还牵扯出了明月楼乐坊的一位知名乐姬。 说白了,就是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 而作为陈小公子正在议亲的对象,信国公府四小姐杨缱也在短短一天内,收到了来自家人、闺蜜、朋友等无数人或直白或隐喻的安慰,以及不少明嘲暗讽。 杨缱深受其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病了。 信国公府也顺势闭门谢客,直接将那些想看戏的人挡在了门外。 …… 锦墨阁。 袅袅余香从雕刻精致的紫金香炉里升起,偌大的书房,靠墙竖着三排两人高的书架,满满当当或新或旧的书本被码得错落有致,光是这藏书量,便能令整个京城的读书人为止疯狂。 一高一矮两少女,则站在窗前一张宽大的梨花木书桌后。 初秋的清晨,日光明亮而温柔,秋老虎还没露出头来,正是清清爽爽。高挑些的少女穿着如今京里最流行的南海绡纱裙,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整个人笔直如竹,手握紫毫笔,精致明媚的小脸上布满严肃认真。 她落笔有力,宛如烟云,字帖般端正的楷书仿佛被精心排列,整整齐齐地在上好的水纹纸上铺开,乍一看,和手边字帖里的字迹极为形似,几可乱真。 在她旁边,丫头打扮的少女则小心翼翼地磨着松烟墨,眉宇间焦急的愁绪令她站立难安,时不时抬眼悄悄打量自家主子,到嘴边的话转了一圈又一圈,就是不敢随便吐出来。 书房里安静至极。 直到写字的少女耐心地落下最后一笔,小丫头这才憋不住似的长长吐了口气,目光灼灼地望向自家主子。 ——正是外界疯传所谓“气病了”的杨缱。 “小姐,这次抄得可满意了?”玲珑试探地问道。 杨缱望着自己新抄的佛经,用近乎苛责的态度审视了一遍,好半晌才点点头,“晾干后送去崇福寺吧。” 玲珑如释重负。 这已经是她家主子今日抄的第三遍佛经了,用她的眼光看,前两次已是极好,主子却依然不满,固执地又抄一遍,也不知问题出在了哪。 也不能怪主子追求完美,实在是因为,这佛经要送到在崇福寺礼佛的夫人手里,而夫人向来火眼金睛,一眼就能从字迹里瞧出她家小姐是否专心,而她家小姐不想让夫人看出什么来。 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令杨缱全身的筋骨都有些发酸。仗着书房里只有一个贴身丫头,她放肆而夸张地伸了个懒腰,随即又立刻恢复平日规矩正经的模样,来回在书房走了两圈,这才推门而出。 玲珑招呼鱼贯而入的小丫头们收拾书房,又亲手收拾好佛经,出门时随手灭了香炉,前后脚紧跟了上去。 她家主子正站在廊下放空脑子。 眼前的少女,十四五岁的年纪,正当含苞,原该是最爱热闹的时候,墨潭般的眸子却静得仿佛死水。 她有着一张不输任何人的精致面容,却因那周身浓重的书卷气,看着不像妙龄,倒像个古板端正的学究。尤其是背影,笔直规矩得如同模子里刻出来一般,一板一眼,都透着这个家族在她身上打下的深深烙印。 玲珑静静地在身后等了片刻,见杨缱下了台阶,这才快步跟上,“已经给您备好了水,是现下就沐浴吗?” 作为百年传世的世族杨家之女,杨缱每日的功课排得极满:早起先去演武场,之后温书写字,再之后沐浴焚香开始练琴,午饭后小憩,起来后还有其他课程。 她的作息有着严格的规定,什么时候做什么样的事,是从小便定下的规矩,如今十几年过去,已经化为习惯,深深刻进骨子里。 听到玲珑的话,杨缱缓慢地将散漫的思绪收回,顿了顿才道,“不急。” 玲珑讶异地抬眸,随即轻轻应了一声,眉宇间的愁绪越发浓郁起来。 秋日阳光正好,热烈而灿烂的光透过院子里亭亭如盖的古树枝桠,照在地上,形成一块块好看斑驳的光点,整个锦墨阁放眼望去,静谧如幽林。 这里是杨缱的私人场所,是整个信国公府最大的院子,亭台楼阁,假山曲水,样样不落,比她世子大哥的惊鸿院还要大上几分。 当初她的父亲,也就是信国公,决定将锦墨阁拨给她的时候,着实惊了不少人,可一个拨得心甘情愿,一个住得理所当然,世子哥哥又乐见其成,自然而然便压下了所有反对声。 在自己地盘上,杨缱就是唯一的主子,所以这会她说不练琴,谁还敢反对不成?玲珑也巴不得自家主子歇歇呢,干脆假装无知地陪着她在院子里发呆。 下人们收拾完了书房,在玲珑的暗示下一个个退下,书房附近顿时空荡荡一片。杨缱左右瞧了瞧,没人,干脆毫无形象地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 玲珑顿时惊得跳了起来。 “我的小姐欸!地上凉,快起来!” 杨缱幽黑的瞳眸一眨不眨地直直望过来,满脸都写着‘啰嗦’。 玲珑抽了抽嘴角,迅速改了说辞,“我去给您拿个软垫。” 说着,也不知跑去了哪儿,风一般一来一回,手里已经多了个厚厚的棉垫子。 杨缱顺了她的心意,重新坐下后,手托腮盯着前方出神。她这两日有点烦躁,难得有件事能扰得她心烦意乱无法集中,干脆就势给自己放了一天假,反正“病了”嘛。 放纵一下,调整好了,就又是信国公府的四小姐了。 玲珑半蹲在旁,吞吞吐吐地开口,“小姐是在愁陈家小公子的事么?” 杨缱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投给她一个“瞎说什么”的眼神。 玲珑不解,“您不是在忧心陈小公子的伤势?” “忧他做什么?”杨缱好奇地看过去。 ……他是您的议亲对象啊! 这议亲的当口毁了容、断了腿,不值得担忧? 玲珑张口结舌,“那您是在愁亲事?” 杨缱更不解了,“为何要愁?亲事自有父兄做主,我只管听从便好,愁从哪来?” “可是朗少爷断了腿呢!”玲珑瞪大眼睛,“听说被那位小王爷打得伤重不起……” “所以?”杨缱歪头,“陈家发丧了?” “……” 对您来说,人不死就行么? 玲珑心累不已,不想猜了,谁能猜中谁上吧。 见自家贴身大丫头一脸看破红尘的颓废模样,杨缱知她是在担心自己,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别乱猜啦,我是在想那天的事。” 玲珑秒懂。 不过下一秒,她再次迷糊起来。那天的事,不还是陈家朗少爷的事么? 那日,小姐带她们出门给世子爷挑东西,之后乘车回府,刚转到西大街,便瞧见骑马而过的陈朗和他几个好友。 几人并没有注意到路边角落里低调的马车,说说笑笑,口出狂言,打趣着陈朗要同信国公府嫡女议亲,说杨四小姐琴艺高明,甚至连明月楼的幽梦姑娘都比不得。 结果陈朗怎么说来着? 他说,杨四那个古板榆木性子,怎比得上幽梦姑娘解语花? 话刚说完没多久,一个人影便从旁边突然窜出,将陈朗整个从马上扯了下来,砰地一声重重摔在地上,若非有人及时将其从马蹄下拖出来,怕是当场就被踩死了。 然而谁曾想,救人的不是好人而是阎王,陈朗躲过了马蹄子,却没躲过那位燕亲王府的景小王爷。 杨缱在马车里将当街斗殴之事看了个囫囵,没等大戏散场便悄然离去,没人注意她们来过,也没人知道这事她比许多人知道的都清楚。 自家主子主动提起话头,玲珑自然也回忆起来,尽管过去两天,想起此事依旧气得浑身发抖,“亏得陈朗那厮还算是您的表兄呢,话说得也太难听了些,堂堂国公府的小姐,竟被他与乐姬相提并论!就不怕咬断了舌头!” 陈杨两家沾亲带故,论规矩,杨缱得管陈朗唤一声表哥。 玲珑心疼地望着杨缱,“您何不告诉国公爷和世子?他们定不会委屈您,那陈朗如此辱您,咱们为何还与之议亲?” “我又不在乎他说我什么。”杨缱摸出一块帕子递过去,示意自己的丫鬟擦擦眼泪,“而且,已经有人教训他了。” 虽然这个人不一定是为了她…… 玲珑受宠若惊地接过帕子,“您是指景小王爷?可听人说,那位和陈朗公子起冲突是因为争风吃醋,为了个……” ……为了个风尘女子? 杨缱重新托腮望着空荡的庭院,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记忆里那抹张狂不可一世的鲜红,良久才郑重地摇了摇头。 “你说季景西?不可能,他瞧不上什么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