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毓这话说的轻飘飘的,好似落不到人心里头去,可注定有些话挨了耳便会重重砸进脑子然后再强灌进心去,吴迪本懒懒洋洋窝在凳子上,却只是因为这一句类似玩笑般打趣的话,他下意识坐直了身体,一身白蓝相间的普通病号服生给他穿出了一种挺拔的味道,就连那挂点滴瓶的支架都被他无意识地紧紧握着,好似握着挂军旗的长杆一般,半点都亵渎不得……
很多时候当一个人忽然认真了起来,顿时就让人觉着换了眼前的景象,世界都忽然亮了一般,明明还是同一副样貌同一身衣装,可莫名觉得皮囊下换了一个灵魂,实在是神奇的很……
沈毓也震撼这样的神奇,她见多了吴迪的随意玩闹,如今他这个认真的样子,还真未见过几回。
消耗沈毓那句话吴迪花了很长时间,就连那窗外的日头都偏了偏,斜撒下的金光又多挪了一寸,已是秋时,这撒落的日光照的本就亮堂的房间更多了一分暖意。
“我见过一回上将大人,远远的看过一眼……”
他明明就坐在沈毓床边的椅子上,可声音却有些飘渺,仿佛是随着思绪回到记忆深处某个带着老相片那般微黄泛旧时光。
“那时候刚到总部不久,就在出我师叔办公室门的时候,在走廊尽头,我只看得见一个侧脸,后来师叔告诉我,那就是第七军的上将大人……”
吴迪无意识地微微皱眉,仿佛在努力回忆什么,眼神下垂带着不确定的犹疑语气继续道:“我也觉得他是……在那个时候,忽然就蹦出的想法……他就该是那位唯一的上将大人”吴迪扬起头看着雪白的天花板,轻叹了一声“他走在中间,身边不过跟了两三个人,面上还含着浅笑,看上去那么温和从容,那时候我就想……原来第七军这上万人的舵是握在他手里,后面忍不住又想,也应该握在他手里,注定了一样……”说到最后吴迪的头缓缓抬起,一双眼睛亮的惊人,仿佛窗外的光不经意间落入了他的眼中,也或许是旧时的光重新回流至他的眼中,带着岁月尘埃的气息。
“只是一眼?这样多感慨?”沈毓问他。
“是……就远远一眼,很多东西也不知怎么的就从脑子里生出来了,还任性地扎了根……那时候我还想着,若是有一天能真真正正见上一面就好了,不是在角落里远远的望,只看的到一个远远的背影。”吴迪涩涩地叹息。
“你竟是这般敬重他。”沈毓也有些怅然。
“第七军的上将,仅此一位,最高处站着的一位,天塌了最先扛的一位,你说我该怎么看?”吴迪微笑着,眼中还有未褪尽的光。
沈毓默然,她接不下这句话,因为她生不出这样的敬畏,她见到的老头是真真切切的,可以触碰的,同一句话她都可以想象数十种老头的语气口吻,自然也有从容温和的那一种,但他不是高远处的符号,她见多了那位真正的人,活生生的人……
她骨子里就是个桀骜不驯的,也早早猜到了老头的身份,随意惯了便脱不开之前的印象,所以当她听到这郑重的感叹才恍然间明白,原来老头还应该这样被看待……她似乎才明白站在最高处替这一群人最先面对战火的人应该被这样看待……
“可现在……是你了,居然是你了……”
含糊又飘渺的一句话把沈毓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听得懂吴迪的意思,那个曾经被吴迪放在眼中心中去敬去重的位置上的人,在未来的某一天,会是她沈毓……
沈毓看着手上一圈圈缠绕的绷带,窗外的日光已经染上了她胳膊绷带的一角,看久了竟有些迷眼,亮黄的光盯久了也会让人目眩。
她的身体往后挪了挪,靠着总部医院里还算柔软的枕头,试探的、犹豫的、自傲的、警惕的、期待的……数种意味夹杂在一起成了一个问题
“你觉得……不可以?”
他当初远远看老头一眼就能生出这般多的感慨,那今日看她?又会是怎样?她可以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但还是会好奇会希望得到认同。
吴迪轻轻笑了数声,缓缓摇头道:“我哪里说得准,就是很感慨……”
他说不准,这样大的事他没那个本事决出一个好不好可不可,但他可以感慨,而且他感慨的事有很多,例如曾经的玩闹比较分出了结果,例如远望过的人忽然近了,再例如曾经在角落中远望的少年已经一步步走出了角落……
事情有很多,忽然间挑明了说倒不知道从哪里开头好,也不知道那一句算是真心……
“还感慨……居然是你了……沈毓,原来是你……”
就连吴迪自己都说不清这句话该是个什么意思,就在感慨的末尾,卸了身上大半的力气。
“想问什么快点,我现在还有力气答。”最想问的话已经挑开了,其他的问题也没有含糊的必要,沈毓本来就喜欢直接,只不过有些时候被形势压出了弯绕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