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当年去南疆的时候,曾经路过此地。” 马车吱呀向前,界碑已被远远抛在身后。这里植物生长茂盛,虽然没有密林大树,人高的灌木和纠缠的藤蔓却遍地都是。繁茂的植物中隐藏着许多残破的石雕,石人异兽形态各异。 这里的天空始终是一种烟灰色,极少有晴天,湿气重,石像上布满了青苔和苔藓。 “嗯?”夏满打开挂在腰间做装饰的微型罗盘,看见指南针乱转个不停,“先生,罗盘坏掉了。” “罗盘没坏。”他道,“此地地磁极重,指南针到了这里就会失去作用。” 夏满放下手里的罗盘,爬到窗户边:“这里怎么这么多石雕?” 宇文墨指了指前方:“当年这里有一个大的采石场,就地取材,匠人雕刻了这些雕塑。” 经年累月的采积改变了此处的地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深坑,雨水囤积之后,竟然成了一方湖泊。湖面倒映着青山绿林,就像一块镶嵌在此地的碧玉。 他们选择在湖边的空地上扎营。 青黛升起了熊熊的篝火,竹叶架起了锅架烧水,玳瑁随着金老头拾取柴火,灼华在湖边现了原形,用藤蔓从水里抓起了数条大鱼。 夜里灼华用藤蔓编制了一张软床,吊在半空中让夏满休息,影魅窝在她怀边,已经呼呼大睡。 许是白天睡多了,夏满一点困意都没有,她看了看下面,先生背靠在一棵大树下一动不动的坐着,似乎已经睡熟。金老头在看马,青黛竹叶和玳瑁并排在黑暗里沉默的站着,没了声息。 夏满小声开口:“灼华,灼华?” 树枝下垂,一个美人头出现在她左侧:“怎么了,姑娘?” “能不能把我送到高处,我想看看风景。” 几根藤蔓伸过来,灵巧的将她卷住,簌簌的树叶轻响,灼华将她送到了树冠最高处。 灼华的本体在此地的树林中就如同一个巨人,坐在树冠上,方圆一切尽收眼底。 夜风吹过,高处很冷。灼华用藤蔓卷了厚毛毯替她披上。 “我小的时候。”夏满看着远处开了口,“先生总是带着我到处找药。那时候我眼睛不好,晚上看什么东西都是灰白两色,而且很重的重影,到了白天就变得完全看不见。先生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治好我的一只眼睛。” 夏满的身边垂下一个美人头,藤蔓轻轻地抚摸她的肩,似是安慰。 夏满指了指自己的面罩:“现在这只眼睛还是不好。不过我已经很知足了。”她向前伸出了双手,“至少现在想看什么都能看见。” 很远的地方传来了铜笛的声音,那声音不是乐曲,更像是某种动物的鸣叫。夏满坐直了身体,侧耳细听:“这是?” 这笛声奇怪的熟悉,她听懂了笛声里的意思:它们在前方,立刻前去围杀。 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站在树下:“灼华,保护小满,不要让她下来。” 灼华应了一声。 黑暗中青黛竹叶和玳瑁原本一动不动的并排站着,此刻木然的眼睛里闪过淡淡的青光,她们又活了过来,拔出剑在四周警戒。 金老头把马匹都赶到了灼华的树身下拴好,揣着手慢腾腾的走到了另一面。 很远的树林里,大树在奇怪的晃动,有什么东西向着他们所在的方向急速奔了过来。 一双一双绿油油的眼睛,如同幽绿的鬼灯笼,在黑夜里亮起,朝着他们接近。 夏满在高处看得清楚,有东西在灌木丛和藤蔓中经过,留下了一道道灌木枝叶分散的行踪,夏满向着下面喊:“先生,树林里有东西来了。” 猛然间一道幽暗的影子从树林里扑出,径直扑向宇文墨所在的方向,他手起剑落,寒光一闪,一个头颅飞出去丈许远,尸身才在他身旁跌落,鲜血喷溅了一地。 是狼。 不是普通的狼。 这种狼浑身的皮毛油黑,体型有普通狼的三倍,身体健硕高大,斩下的狼头正中有一溜白毛,长长的牙齿如刀,上下交错露在唇外。 即使已经死亡,那狼尸依然带着让人望而生怯的凶悍。 灼华的藤蔓甩了起来,如同巨大的长鞭,带着破空声抽向树林边缘,几只刚刚扑出来的黑狼被她拦腰一抽,悲鸣着撞到大石上摔断了背椎无法再动弹。 远处铜笛再响,这一次说的是:左右分散,夹攻。 “先生。”夏满朝着宇文墨喊道,伸手指着铜笛响起的方向,“树林里有人在操纵它们。” 然而此刻宇文墨无暇分身,扑出来的狼群太多,他们也不过是堪堪守住不让它们近前而已。 没有人看见,身后漆黑的湖面划过诡异的波纹,正在悄无声息的向着他们接近。夏满突然心有所感回头,湖水里骤然弹起一条足有十来丈长的黑纹巨蟒,张大了血盆大口,向着树顶的夏满咬来。 千面树巨大的树干挥起,和扑来的黑纹巨蟒撞了个正着,拦住了巨蟒的来势,剧烈的震动也让夏满从树顶掉落了下去,幸而藤蔓一甩,将她牢牢卷住,吊在了半空。 巨蟒顺势绕着树干一卷,一阵咔嚓咔嚓的脆响,粗大的树干发出了断裂的声音,无数美人头发出了痛苦的悲鸣。巨蟒的头绕了过来,金色的竖瞳冷冰冰的盯着半空中的夏满,又向她咬来。 剑光闪过,藤蔓被割断,夏满身不由己的下落,落入下方宇文墨的怀中。巨蟒再度咬了个空,蛇头一甩,愤怒的撞向他们。 他带着她抽身后退,蛇头撞击到地面,撞得湖边的山岩四分五裂。 他足下轻点,带着她闪身进了树林。 她抬头说:“先生,我自己能跑。”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放开了她,夏满轻盈的身体如幽灵一般紧跟在宇文墨身后。无数幽狼嗅到了他们的气息,紧紧追入了密林。 夏满抽出了腰间的软剑,虽然只有尺许长,却如流动的光华。 斜地里扑来一只幽狼,夏满灵活的躲过,足尖在狼背一点,软剑一抖从侧面刺入幽狼心脏,一击即退,毫不恋战,幽狼毫无所觉,又往前冲了几步才轰然倒毙。 女孩轻灵的笑声在密林中响起,笑声所过之处,狼尸遍地。 夏满迎着夜风奔跑着,感觉到身体舒展,仿佛自己也成了夜风的一部分,轻盈无踪。浓郁的鲜血味道像毒品一样刺激着她的神经,什么东西在她心里苏醒,她原本漆黑的瞳孔外缘一圈冒出了一丝血红色的线。 “够了。”手腕被先生握住,他收了她的剑,他的手轻轻的抚摸过她的额头,“小满,不可肆意杀戮。” 她从那种空灵的状态中回过神,清醒了些,点了点头应道:“是。” 笛声变得短促尖锐,夏满听了听,冷冷的开口:“他知道我们来了,在召集身边所有的灵兽逼它们杀我们。” 心里那股血腥气在听见这样的笛声后累积到了顶点,夏满猛然仰头发出了一声嘶吼,那声音宏大荒蛮,完全不是小女孩的声音,如某种蛮兽在林里呼啸而过,密林中正叼着短笛吹促的男人胸口一闷,铜笛应声断裂,他喷出了一口鲜血。 男人的眼睛里露出了恐惧的神色,抖着手拾起断掉的铜笛,转身想跑。 密林中残留的幽狼停下了追击宇文墨和夏满的脚步,原本幽绿的眼睛渐渐变成血红,掉转头看向男人所在的方向。 宇文墨举起手,劈向了夏满的后颈。 她的身体一顿,软软的倒了下去。原本变成血红的眼睛恢复了正常的眸色,晕倒在他的怀里。 等找到男人尸体的时候,他已经被啃得只剩下一具四分五裂的白骨。 断裂的铜笛落在一旁,宇文墨上前拾起。笛子一端雕有一个和金腰牌一模一样的精致兽头,铜笛的声音便是从那兽口里发出。 地上碎裂的衣物里还有另一块金腰牌。 灼华背着昏睡的夏满,看了看:“又是金国的萨满?” 他点点头,收起了腰牌和短笛:“走吧。” 远在千里之外,一个黑衣人进了正殿,拜伏在地:“司祭大人,闵湳死了。” 他将怀里的一只小狗般大小的动物放到了地上,那动物浑身雪白的毛,背后收着一对翅膀,利爪尖喙却是兽身,这是闵湳萨满的守护灵兽。守护灵兽死了,就代表萨满已经死亡。 砰的一声巨响,巨大的红木方桌应声而碎,一个身材高大壮实的男人站起了身,眼底满是愤怒:“师父的尸婴煞被偷到今日,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你们这群饭桶,一个接一个的前去送死,毫无头绪,养你们何用?!” 黑衣人拜伏在地不敢动:“大人息怒!” 男人闭上眼,勉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复又坐了下去,再睁眼时怒容稍缓,挥了挥手:“把灵兽送回去,好生安葬。” 黑衣人应下:“是。” 男人呼了口气,此人不简单。 从尸婴煞被偷到今日,他派遣了属下擅长傀儡术,擅长法阵术,到最后不怕暴露身份的使用了灵兽,却依然没能将他奈何。 此人一路北上进京,真要到了京城,那里防守严密如铜墙铁壁一般,他便更是奈他莫何了。 必须要在他进京之前将他拦住,拿回师父的尸婴煞,事关重大,不得有失。 男人下了决定,说不得,只好他亲自走这一趟。 夏满再醒来的时候,已是三天后。 他们离了西南,已经到了中原腹地。 像是睡落枕了,后颈处疼的她没法动,扭一扭脖子都疼的倒吸冷气。 灼华温柔的替她按摩,她趴在灼华的膝盖上,眼睛里泪汪汪的。 进入中原腹地后,天气更冷。马车已经整个围上了防风的厚棉帘。车厢里也放了固定的暖炉,烧着银炭取暖,车座上更是铺上了厚厚的长毛皮垫,看着就很暖和。 他们都添了厚衣裳,先生换了立领的天青色棉袍,夏满觉得他更加俊美。 夏满忍不住扯了扯灼华的衣袖:“灼华灼华,先生好看吗?” 灼华莞尔:“好看。” 宇文墨淡淡的看了夏满一眼。 夏满撅撅嘴,扑到他的膝头撒娇:“先生,我睡落枕了,脖子可疼可疼了。” 灼华对她施了忘魂术,夏满已不记得那夜湖边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