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歌找到婼的时候这家伙正在一家食肆里吃鱼脍,一条至少两丈长的大鱼被熟练的切成薄片,蘸酱,再食用,甚是美味。 小歌瞅了眼大鱼还剩下的部分,没认出来是什么品种。 云梦泽多鱼鳖,大鱼什么的也很是平常,比这更大的大鱼她在坐船来的路上就见到过,因此案上摆着的这条鱼也不足为奇。 这家伙可是城主,虽然从不管事,但九嶷城府库每年的收入有一半会划为这家伙的私产,想吃条大鱼真不是什么难事。 看到小歌,再看她身后也没别的人了,婼微微挑眉。“药王谷竟放心你这么只活药材跑出来?” 小歌随手拉了张茵席跽坐。“我离家出走了呗。” 婼愣了下。“离家出走?” 小歌颌首。“对啊,我受够了,就跑了。” 婼想了想,道:“他们对你也并不过分。”真要过分的话,小歌早死了。 “我知,奈何人生苦短,我可不想二十几年的时间全都浪费在药王谷里当药人。”小歌理所当然道。 所以你个熊孩子就离家出走了? 婼十分好奇熊孩子家长的心情。 虽然好奇,但婼也没多问,她认识的是熊孩子,不是熊孩子的家长,熊孩子的家长心情如何关她屁事? 切了一片鱼肉给小歌。“尝尝,这可是东溟打捞的蓝鳍金枪鱼,味道甚是鲜美。” 正要将鱼肉蘸酱的小歌闻言不由一愣。“东溟?海鱼?” 婼点头。“对啊,这滋味,应是东溟靠沃州那片海域里的,味道算不得最好,最好的是归墟海域的鱼虾,可惜离得太远,没法弄回来,不然倒是可以请你品尝一二。” 小歌:“....我记得,东溟离此有万里之遥。” 直线距离肯定没真的一万里,但真走起来,一万里都是短的。 这么大一条海鱼是怎么弄到九嶷城来的?而且吃在嘴里的滋味,肉质鲜美,一点腐烂的味道都没有,应该没死多久。 “那些商人倒是有创意,我想吃东溟的海鱼,他们便用油脂将鱼给封裹,再冰冻,到九嶷城的时候仍旧新鲜。”婼觉得自己挺佩服那些商人的奇思妙想的。 用油脂封裹,再冰冻? 小歌瞅了瞅鱼的个头,诚恳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她老娘还真没瞎扯啊。 一条大鱼,九成九都是入了婼的肚子,小歌只吃了几片就吃不下了,向食肆掌柜要了食盒,切了几片,再配上几碟酱。 打着饱嗝,也收拾好了食盒,终于想起来自己来此是有正事的,小歌忙道:“九嶷城很快就会有战事。” 婼有一瞬的茫然,无怪乎她如此,九嶷城已经很多年没有战事了。 前代城主显然是清楚婼是什么脾气,以及这位的时间概念,从未没指望婼真能尽职尽责,因此活着的时候便将能做的都给做好了,让婼只需当个吉祥物即可。而这能做好的事情里便包括战争与外交,只要按着前代城主留下来的方针做,九嶷城便可一直无虞。 九嶷城的水师上一次与正儿八经的水师较量都是好几十年前的旧事了。 反应过来后,婼道:“打就打呗,我无惧任何人族。” 小歌顿觉无力,她当然知道婼无惧任何人,但九嶷城不是只有您老一个啊。“前城主多想不开才会让你当城主?” 婼的性格,不是小歌诋毁,着实不适合掌权。 倒不是说婼做不好,事实上,小歌相信,婼若是认认真真的去做,肯定做得好,但问题也正是在这里,这家伙根本不可能认认真真的去干这个城主职业。 所以说,前城主你是多想不开? 对于小歌的感慨,婼也有同感,但立都立了,前城主也早就烂的连骨头都不剩了,腹诽也无用。“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九嶷城可不是只有你一个,我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有事,但你到底是当了城主,也为九嶷城的百万人口考虑一二吧。”小歌道。“国族之间,不是我说,力量是很有重要,但也需要别的东西辅佐,你上点心也不会死?” 婼理直气壮道:“我懒。” 小歌顿时噎住,好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的理由,只得无语的取出帛书。“这是我让公羊羽写的他所知道的东西,我也补充了一些,我知道你懒,没让你管,你将它交给正卿,让他办,动动嘴皮子而已,费不了你多少力气的。” 婼接过了帛书。“你是辰国的贵族,若是吞并九嶷城,对辰国大有助益。” 婼虽然懒,却不是蠢,别人为何谋算九嶷城,她还是想得到的。 小歌道:“我挺喜欢这里的,若是九州注定一统,我希望这里是最后一个被收服的,且是被一个能够接纳九嶷城风格的国族收服。可惜,辰国不是一个能接纳九嶷城风格的国族。”确切说,九州列国,没一个能够接纳九嶷城的风格。 这是一座奴隶建立起的城邑,商贸发达,但它也在建立之日起就废除了奴隶制,人人平等,男女皆可读书识字,从事百业,没有贵族,唯一勉强算贵族的城主....不提也罢。 在这里,女子可以继承家业,与男子平起平坐,男女一夫一妻制,男子若纳妾蓄婢不合法,其妻可打官司申请和离,和离后过错方最多分两成的赀财。 小歌自然知道,九嶷城也有不好的地方,但.... “还记得我当年说的话吗?”小歌问。 “哪句?”两年前认识时说的话比较多,问的哪一句? “何谓乐土。” 婼不需要想便想起来了,彼时苏三七说九嶷城被誉为九州唯一的乐土,小东西煞有其事点头表示赞同,并且在苏三七点她脑袋表示你个小毛孩懂什么的时候说出了自己点头的依据。 “比烂,所谓乐土,只是在比烂的较量中输给了别的国族的地方。”婼很是印像深刻。 古往今来,每个人都觉得一个统治者应该效仿谁谁(泛指古代明君),然后要求这样那样的,如此方可创造盛世。千百年下来,突然跳出一个人说那些都是错的,没有真正的盛世,所谓盛世都是比烂的结论,只要比烂的较量中输给别的王,统治时期自然就会被推上神坛,成为后人向往的盛世。就算不能输给所有人,只要不是最烂的那个,不论是贵族还是黔首在对比之下都会对其抱有无限的包容。 “九嶷城未必是最好的,但它在几百年里一直都是比烂的垫底者,除非某一日它在比烂上不再垫底,否则的话,我还是希望它能一直保留如今的精神风貌。”小歌道。 婼不是很理解的看着小歌。 小歌建议道:“有空的话你也别老窝在城主府睡觉,可以出去溜达溜达。” 婼不置可否。 小歌想了想,忽问:“你听说过浮图这个名字吗?” 婼闻言一怔。“我只知道一个叫浮图的始祖。” 始祖? 小歌愣住。“应该不至于吧。”大荒还没那么筛子吧? 婼瞧着小歌拧眉的模样。“有什么问题吗?” “我在莘城见到过一个叫浮图的非人,我也不知它是否你认识的。”小歌回道,不过若真是始祖,那倒是可以解释自己当时的本能反应了。 “长什么样?”婼随口问。 “生得特别好看,不比我差,对了,她的模样是紫发紫眸,挺罕见....你认识?”小歌无语的看着神情有一瞬扭曲的婼。 “认识。”婼起身就要离开。 “鱼还没吃完呢。”小歌提醒。 “没胃口了。” “去哪?” “莘城。” “....走之前你也先把帛书给正卿啊。”小歌赶紧提醒。 婼没有回应,也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 小歌只得很是无奈的再次感叹:“前城主你究竟临终时究竟是多么的想不开?” 子婴自九嶷城医舍的客房睡醒的时候小歌并不在,心脏不由一紧,眼神露出了些许慌乱。 在他的记忆里与小歌分开的时间实在是少得可怜,而在他受伤的时候小歌与他分开的时间就更是没有,每次他受了伤,小歌都会守在身畔。 旁边长榻上躺着翻阅书简打发时间的公羊羽见了子婴的模样,开口道:“她说她认识城主,我便托她帮我捎个东西,一会儿便回来。” “城主?”子婴愣了下。 在莘城的时候他也听了不少关于九嶷城的消息,天底下最富庶的两座城,提起其中一个不免提起另一个。这两座城各有各的神秘,莘城的神秘在于起源,它的历史之悠久,列国都表示很懵,它们立国之前莘城就在那了;九嶷城的来历倒是清晰可见,如今还存在的列国当年可以说咬牙切齿加眼睁睁的看着它建立起来的,但就是这样一座城也有其神秘之处,即城主之位的更迭。 九嶷城的第一代城主是一名奴隶,临终前指任了新城主,九嶷城之后的城主之位传承也是这般,前任临终指任。值得一提的是,每个被指任的新城主在被指任之前都没有任何痕迹可寻,仿佛石头缝里钻出来的一般。 现任城主是九嶷城的第六任城主,据说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也不知小歌是如何识得的。 子婴顿觉心脏愈发窒闷。 公羊羽看似翻阅书简,实则一直关注着子婴,将子婴的神色变化纳入眼中,微微挑眉,连山子到底知不知道她自己招惹了个什么样的麻烦? 小歌回来时看到两人都已经醒了,便将食盒打开。“尝尝吧,我从婼那里带来的鱼脍,可鲜了。” 考虑到子婴如今是个重伤员,小歌拿箸将鱼脍蘸了酱递到他嘴边,子婴咬了一口,鲜美异常,比以前吃过的鱼虾都要鲜许多。 公羊羽不客气的自己拿箸夹了一片品尝,不由一愣:“这是海中蓝鳍金枪鱼所制鱼脍。” 小歌不由诧异的看着公羊羽。“你怎知?” 蓝鳍金枪鱼并非稀罕的鱼类,无尽的大溟里,这种鱼类数之不尽,但这里是陆地,陆地上的人大多终其一生都没有机会品尝这种鱼,而内陆的人族,别说品尝了,听都没听说过。 “我年少时曾泛舟海上,吃过几尾。”公羊羽随口回答,泛舟海上那段时光算是他这辈子最难忘的时光了,吃生鱼片吃到吐。“帛书可曾送到?” “我交到城主手里了。”小歌略心虚的回答,她是交给婼了,但婼走的时候那叫一个气势汹汹,小歌还真不敢笃定的说婼还记得找浮图之前将帛书转交给正卿再走。也不知婼与浮图之间是多大仇多大恨,竟能让懒虫主动挪窝。 并不知婼究竟什么德行的公羊羽闻言顿时就放心了,虽然这位城主年少且一直没有什么作为,但事关九嶷城生死,关乎她手中权柄,按着人族与生俱来的天性,必然是誓死捍卫的。为了保住自己的个人权势,不惜一切是人族的天性,历史已经不止一次的证明了这一点,人间从无圣人。 小歌带回的鱼脍数量不多,只有几片,切得还薄,但架不住面积大,因此公羊羽吃了两片便有七分饱,剩下的都进了子婴的肚腹,吃得肚子都鼓起来了。然后被小歌拉起来散步消食,吃得这么撑还躺着对身体不好。 “公羊不一起吗?”小歌问公羊羽。 听了小歌促狭的称呼,公羊羽道:“你可以唤我阿羽或子羽。”公羊什么的,听着太别扭了。 “好的,公羊。”小歌含笑道。 公羊羽:“....” 子婴插道:“小歌,公羊先生看上去不太想动,我们还是先出去走走吧。” 小歌看了眼的确没有下榻打算的公羊羽,也没勉强,公羊羽身上的问题可比子婴严重多了。 只是消食,自然没有走远,就在院子里走走即可。 子婴问:“九嶷城的城主是有什么问题吗?”公羊羽虽然没看出来,但他与小歌太熟,自然看出了小歌之前回答公羊羽时有些不太对。 “也不是有什么问题,只是,那是只懒虫。”小歌颇为无语。“她虽是九嶷城的城主,但九嶷城于她而言有多重要还真不好说。” 子婴不解。“她即是城主,若是九嶷城不存在了,她也就什么都没了,怎会不重要?” 城主便如君王,若是国亡了,王也就不是王了,什么都不是。 “问题就在这里啊,正常情况下,国族灭亡了,王也就什么都不是了。但婼,有没有九嶷城都不会对她有多少影响。也不知先城主当年是多么想不开才会指任她为新城主。”小歌对此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先城主自然不会是蠢人,她若是蠢人也无法在奴隶制最森严的时代建立起一座无奴之城来,然而,她临终的后事安排真的是让任何一个知情者都忍不住腹诽。 婼那副德行以及她的出身,先城主你是多想不开啊? 子婴并不清楚内情,想了想,道:“我虽不知具体情况,但我想,你口中的婼担任城主已有多年,九嶷城却一直没有出乱子,应足以说明先城主并非选错人。” 不清楚过程也无妨,看结果就是了,子婴的思维很是简单粗暴,但也正是简单粗暴才让小歌恍然。 不可否认,婼的性情与出身的确是个问题,但婼在位这么多年,九嶷城还真没出过什么乱子,一直都有条不紊的。 “我明白了,是长久。”小歌道。 子婴茫然的看着小歌。 小歌道:“人最是善变,若是指任婼以外的人为继任者,不管继任者多么的称职能干,九嶷城都终有一日会失去初衷,但婼虽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那些问题只要给她找个能干的臣子就可以处理,而她能带来的长久却是没有任何人能够代替的。” 子婴完全听不懂。 小歌也没有详加解释的打算,此事乃是九嶷城最核心的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她也是无意中发现的,做为除当事人外唯一的知情者,她若是敢多言,届时有了麻烦,必然是大/麻烦。 “生我气吗?”小歌换了个话题。 子婴摇头,想了想,还是道:“刚开始的时候还是有些的,但后来冷静了下来就明白了。” 明白就好,小歌松了口气。“你明白就好,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你日后能有在这个乱世中独立生存的能力。” 子婴闻言皱了皱眉,他不太喜欢小歌说这种话,感觉有种谈身后事的味道。 “你是否知道公羊羽的来历了?”子婴将话题再次拉偏,他不想听任何有身后事味道的话。 “怎么看出来的?” “你没防备他了。”子婴想了想,又补充了句:“也不是完全没防备了,但你的防备,让我有种感觉,你似乎一点都不怕他伤害你。”非常矛盾的感觉,戒备却又相信对方不会伤害自己。 “你的感觉还挺准的,我的确不怕他伤害我,或许日后他会捅我一刀,但我相信,他那一刀必然会避开心脏。”小歌道,她也一样,未来不可知,说不定她也会对公羊羽拔剑的一日,但可以笃定的是,她也一样会避开心脏。 “为何?”子婴不明白。 “因为我们继承了相同的东西,就算路不同,也是殊途同归。”小歌回道。“在终点,我们会是最亲密的战友。自然,我是肯定走不到终点了,不过我以后的孩子应该能。” 子婴无法理解,道路都不同了,终点又怎么可能还是亲密的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