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盏灯光线明昧不定,亮光只堪堪照亮了脚下的方寸之地。提着灯的那只微微握起的手在晦暗的光线中异常苍白,五指纤细修长。忽然,那细长手指用力握紧。 “谁?出来。”提着灯的那个黑衣男人猛地冷然出声。他转过身,脸上那张诡异的笑脸面具直直朝向前方。 蒙昧的黑暗中没有动静,无声无息。那个黑衣男人沉吟了一下,微微抬起手腕。 “还不出来。”这一句愈发沉冷威慑而不容置喙。 话音刚落,黑暗中有一块地方骤然动了一下,接着那里的空气就像是被高温灼热炙烤一般,居然开始变形和扭曲起来。只听得刺耳的‘刺啦’一声,宛如一块布被咫尺撕裂的声音。 黑暗中有一块地方剥落下来,就像一面旧墙纸的脱落。从剥落的黑暗里走出来一个窈窕的白色身形,一头如霜打的白发垂至腰间,衬着凝雪玉白的肌肤,整个人在黑暗中几乎隐隐散发着柔和的光。 黑幕后走出的是胡游,一双湛碧的眼眸漫着盈盈绿意。她面容淡然,无惊无惧的看向那个提灯的黑衣男人,与之平静对视。 “你这等区区地祇竟怎敢到这里来。”黑衣男人半抬着提灯的手不动,只听得他声音冷肃,“你们地祇灵族与‘这边’向来两者互不相犯,各有管辖。即使你们时常横加干涉因果,‘这边’也默然宽对,不曾追究,今日你却跨越界限堂而皇之来犯?” 从诡异的笑脸面具下沉沉传出的声音不怒自威,如钟罄激鸣,令人悚然生惊。 “我自是知道跨越界限是违背两边约定天成的规律,但我实在是迫不得已。” 胡游没有被对方所震住,镇定答道。然而刚说完,她却变了脸色,蹙起眉头,气息不稳,表情似是难捱痛苦,湛碧的瞳仁也是一阵涣散。她垂首低低咳嗽了几声,捂唇无奈轻哂道,“否则……咳咳……何必需要耗费那么多力量和修为跨越天堑而来。” 跨越那道作为阻隔的天堑,消耗了她大量的灵力,而她刚才在能压制一切异常力量的“这边”强行用归影术隐匿身形,则几乎耗尽了原本便所剩无几的力量,此刻她已几乎衰竭到临界点。 胡游说完,面具下的人却一时没有声音,似是在揣摩她话里的真实性,又似乎透过面具在打量她。片刻,她才听到那个浑身生冷气息的黑衣男人冷声说道。 “你的力量几近衰竭。最多不过两日,你就会散作清风。” “我知道,但我必须来。” 胡游没有丝毫犹豫的立刻接口。急促而坚定的语气让那个黑衣男人再度沉默下去,少顷,再度响起的声音很沉,像是深海里传来。 “你这般执着,不顾一切,竟不惜打破规律付诸于生死,到底为何而来?” “我想借提灯者的祭魂转魄灯一用。”胡游的眼神落到那盏焰光摇曳的黑灯之上,径直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可笑至极,这是提灯者的法器,如何能借你这擅闯的地祇灵族。”男人断然否决,声音再度变得冷肃起来,有一股迫人的气势,如冰在心,令人寒凉胆惊。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轻易借我。”胡游不为所惧,碧色眼睛倏忽闪过一丝光芒,不卑不亢的细声温言道,“所以,我这里有两种选择。” 面具下传来一声冷哼,他嗤道。“不愧是地祇四灵族中最‘智慧’的焰狐一族。竟猖狂胆大到跨越界限来讲条件。” “我只是想用最省力的方式达到我的目的。”胡游笑了笑,苍白的脸上绽开一个白净的笑容,她伸手把额前滑出来的发丝夹在耳后,手指滑下,指尖抵住自己的心口。 “一种是我以这颗心作为交换,借灯一用 。依我刚才所见,这祭魂转魄灯焰不日将灭。而据我所知,斑斓莲在碧落黄泉相接处且每隔千年才可集到一株,离下株成莲还要等上数百年,若想填补一时绝无可能。”胡游从灯上抬起眼,看向那一张面具,“而我是灵格为火的焰狐,若以此心为燃可保莲芯焰至少百年不灭。” 那个笑脸面具如同一个哭泣的小丑,似笑的表情矛盾的看着胡游。看着她把自己性命作为筹码,竟是隐隐一脸胜券在握的神情。静穆中,提灯的手指细微动了动,那个黑衣男人轻轻放下了一直半抬起的手。 胡游心中悄然松了口气,她知道自己赌赢了。因为只要那灯焰一盛,她这擅闯‘这边’的天地外灵物将无处可逃,瞬间便会被那斑斓焰火灼烧成青烟。所幸眼前的男人收回了手。 顿了一下,冷沉的声音忽然问道。“那第二种呢?” “第二种,就是硬抢。”胡游眼中光芒一盛,眼神不躲不闪,径直看住对方。 “就凭你这等奄奄一息的地祇。” 对胡游的自不量力,对方显然是感到意外的,然而因为结果的显而易见,那句话甚至都没捎带丁点起伏的语气。 地祇灵族由世间聚气而生,游离于天地之外。然而跨入这里,任何不是同宗源的异常力量都会被压制束缚,何况已衰微至枯竭的胡游。 胡游面色不变,只听得她清声郎朗道,“不,是凭有这面小镜的我。” 她抬起手腕,虚合的手轻轻一翻,摊开手掌。只见掌心躺着一个用布包裹着的物件,胡游抖开布,只见是一面银亮奇异的八角小棱镜,镜面晦暗昏黄。 “凌笼八角镜?”面具后的人一怔下脱口。接着,像是想通了什么,语气隐隐压着惊诧,了然道,“难怪了。我先前不解你如何跨越屏障界限,原来是靠了这镜子。” “对,若没有这个,我又如何来得这里。有了它,我才能从灵轩寺后的那条阴河顺着逆流来到这里。” 胡游点头,视线从凌笼八角镜上抬起,看向几步开外的黑衣男人,湛碧的眼睛有盈盈水纹般的微微笑意,“而且,我想有了这个,如若拼上一命硬抢可能也是有点成算的。” “你怎么会有这个?”面具后的人静静等胡游说完,停顿了一下,忽然问道。 也不知怎的,那面具上的诡异笑脸似乎在这一瞬间起了某种变化,那笑容愈发的扭曲怪异。接着,听得一个像是压抑着某种情绪的声音,低沉响起,“他呢?你见过他么?他此刻在何处?” “谁?”胡游被问得一怔,下意识诧异反问。 男人却再没有说话,但胡游能明显感受到对方停留在自己脸上想要看出些端倪而兀自思索的目光。 “看来你今天是无论如何也要借灯了。”少顷,他又出声,却是转过了话题,语气也已然恢复冷沉。 这一句话显然是已有转圜商榷的余地,胡游顾不得去追究对方口中的那个他是谁,毫不迟疑的点头,声音坚定,“是”。 “成交。毕竟灯芯莲焰已经开始枯萎,变得晦暗了。” 他的回答快到出乎胡游的意料。 斑斓莲是天地蕴化而生的灵物,莲芯焰有着至纯至净的灵气,长燃千年也不会轻易颓败。至于莲绽之日,天穹漫布五彩霞云瑞光。而距离上次霞光满天,瑞光极昼,也不过五百年前。 斑斓莲虽能为掩日石所克,可掩日石传言深藏于世间某个不世出石窟内,又怎会伤了这祭魂转魄灯里的莲芯焰? 胡游看着那闪烁飘忽的焰光,眼中神色也是忽明忽暗。 “只是,有个条件。” 胡游正暗自疑惑这天地最纯粹的灵物为何会至此,听得对方骤然一个转折,心中一跳,霎时抬眼。 “我必须同去。” “好。”胡游想也不想一口答应。 黑衣男人得到答应,抬手于半空松开手指,那祭魂转魄灯定在半空就平稳不动。只见他右掌摊开,左手在掌心飞快的写了什么。随着他唇细微翕合,掌心间有光烁烁发亮,光芒大盛的瞬间他反手轻按上提灯顶部。等到收回手掌,黑色的灯顶印上了一个闪着灼灼金光的字,待得光芒散去,只见一个镌刻的‘阑’字。 “我已取缔了字印,即使你触碰也不会为之灼伤。”男人转过来,负手而立,古怪的笑脸面具对着胡游。 胡游看着金光下的那个‘阑’字,眼神一瞬间变了变。 族中年纪最久的族姥姥会在每个族人离开地祇灵族前讲授一些必要知识。其中,她曾讲到历代提灯者只能在找到天定的继任者后才能去往彼岸。而祭魂转魄灯只会和被它承认的提灯者结下字印契约,仅由其驱使和约束,而无字印缔结则会招致毁灭性的灾祸。 面前的这个提灯者大可不必如此做,可是却轻易取缔了字印。这使得她深感意外,而更让她大感震惊的是眼前的人难道竟会是传闻中那个曾倨傲固执,怎么也不肯屈服的少年? “你是叶阑声?”胡游惊诧又迟疑的问道。 胡游的视线在落到叶阑声脸上的笑脸面具上时,也不知看到了什么,湛碧的眼瞳像溅了雨丝,她眸光细碎的垂下眼。 那无颜面幻化作黄煌的模样,胡游不太想一直去看。然而,面前的“黄煌”那一瞬间细微的表情变化,却让胡游的猜测得到了回答。 她摇头微微苦笑,“我听族姥姥讲过你,没想到你最后竟成了提灯者。” 胡游的语气里那一丝惋惜和无奈让面具后的叶阑声悚然动容。他眼神倏忽变化,显然没有想到还有人会知道那已经陈年的旧事。 “族姥姥?”叶阑声的声音中有依稀的迟疑,他顿了一下,才冷声道,“既然听说过我,那应知我自始至终从不会想当这提灯者。只是代替那个人……” “那个人,是谁?”胡游听得叶阑声再度提起“那人”,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手中那面小镜的主人,上任的提灯者。”叶阑声这次没有避开这个问题,只是面具后语气复杂,声音近似有些疲倦。“李良歧。” 胡游兀自想了想这个陌生的名字,却是觉得从未听过。然而,脑海倏忽一下闪过什么,脸色微变。 “对了,刚才的那个女孩现在如何了?你方才问我怎么会有这凌笼八角镜。就是那个女孩。在我得到这小镜前,它就挂在她的脖颈之上。” 胡游想起那个飞来横祸不断的女孩,心底为其无辜年轻性命喟叹时,一双湛碧的眼眸隐隐闪动着担忧和不安。 “你说什么?” 叶阑声闻言,变了语调的声音掩饰不住的惊诧。他立刻垂首看向灯内,只见随着自己抑制不住的起伏情绪,莲芯焰火在几下闪烁后,变作妖异的青蓝光芒,灼亮的光线里什么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