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娘说,这几万年里,她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对金钱和权势趋之若鹜者,如蝇逐臭,络绎不断,想要一朝之夕得到心上人的痴男怨女也像追逐蜜酿的小虫一般飞蛾扑火,前仆后继。她满足了所有人的愿望,也见证了那些人在得偿所愿之后经历的更加铭心刻骨的痛苦。 不是你的东西,你就不该有所企图。 按命运画下的轨道勤勤恳恳地往前走是最保险的,若想跳出老天给你的安排就势必要付出千倍百倍的代价。世人只顾眼前的喜乐,却不知拥有的后果比起之前的求不得更令人生不如死。那些人中,确然没有一个是不曾后悔的。 绯娘还记得,其中有很多人都回来寻过她,他们捧着那一方小小的玉锁,歇斯底里的一遍又一遍祈求重新选择的机会。当初拼命想要得到的,如今已然成了困住他们的心魔。每当这时,绯娘就隐在那玉髓之中冷眼注视着他们,已经改变的轨迹再想回头,谈何容易,又何其可笑? 这话题有些深刻了,小仙托腮看着她,眸色清澈如水,一片平静,“绯娘,你说我也会后悔吗?” 红衣的女子看过来,虽然猜不出她此刻的表情,但小仙觉得她向来没有波澜的眼神中,多了一抹微不可察的哀恸。 “你不会,因为你并非是为了自己。”绯娘轻轻的说。 须臾一世,也不过尔尔。 她花费了千年时间才得以飞升,修成仙身不过短短百年,一朝之夕却要拿来祭了玉锁。命运大抵都是如此,遇上一个人就峰回路转,又或急转直下,实在可笑。但说到底也没什么好遗憾的,若是没遇上英招,她应当还是那棵躲在树荫下浑噩度日的小草。能陪伴他几个百年,她已是十分的知足。 小仙怀着心思走出房间,抬头望了望湛蓝如洗的天空,明日望舒神驾着月车从这九霄碧落驶过时,她就会变成一片飞舞的花雨,叫那冷冰冰的英招神长长久久的记得自己,赢下与他的赌注。 真担心他会食言啊,如果他不信守承诺,那她便化作厉鬼缠他个千年万年,那样狡猾的男人,也当知道一下她的厉害。 彼时小仙泡了一壶热茶朝着泠泽河岸走去,英招午时后总会躺在那把石椅上,懒洋洋的赏花儿。 那是一壶芬芳浓沁的百花茶,几缕轻烟似的水雾在壶嘴处柔柔的散著着温热。小仙还没走近,香气已然传到了英招的鼻端,闻到茶香,他悠悠的坐起身来,像是等待已久般冲那小仙笑了笑,弯弯的眼角如一只狡猾的狐狸似的。 小仙也向他报以一笑,将茶壶稳稳的放到了桌上,取了只绘着穿花蛱蝶的彩釉茶杯,恭恭敬敬的倒上了一杯热茶递给他。 英招接过来,端在手中轻轻的浮了浮,一朵洁白无瑕的珠兰花便在水里灵巧的打了个圈圈。只见那茶色清亮,透明中泛着淡淡的浅粉,一口下去,是微微的甜味儿,茶香满溢在唇齿间,直从舌尖儿沁到了咽喉。 从前英招的悬圃里,奉茶一职原是由旁的仙子司管着,但在这小丫头出现以后,他再没喝过别人泡的茶。她泡的茶,滋味不大一样。他喝惯了她的手艺,那挑剔的舌头便再难接受其他味道了。 英招放下茶杯,满意的笑了笑,看着那见了底的杯子若有所思。“你泡的茶向来都是最适口的,我知你定是有着什么诀窍,只是我一直都猜不到。” 小仙蹲下身来,将胳膊架在他石椅的扶手上,抬起头来看着他,淡淡开了口,“是水芸。” 英招看着那茶水有些出神,没有听清小丫头说了什么,于是歪头发出了一声疑惑的嗯来。 小仙接着解释道,“是水芸叶的嫩芽,我将它们晒干后磨成粉,添在了茶中,所以喝起来才有一股子独特的清香味道。” 英招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抬头端视着她那一双似浸了春水的眸子,仿佛想从中看出些什么,半晌若无其事的端起茶杯又咁了一口,“你过去从来不肯告诉我,今儿个怎么自己招了?” 小仙支吾了一阵,目光透过英招的指尖,向更远的地方望去,似要将英招的未来都装进心里,那是她去不到的地方。 “若是有天我不在你身边了,有了这方子,上神也好自己泡茶呀。” 英招好笑的看着她,“你要出远门吗?” 小仙收回目光,摸摸额前有些凌乱的碎发,不自在的笑了笑,“我的意思是,如果有天,旁的神祗谋了更好的差事给我,那我兴许会离开悬圃也未可知啊!” 英招勾起手指,在她的额头上敲了一敲,“谁会愿意收了你这个聒噪的小丫头?” 她看着他,愣愣的有些出神,若是我不在你身边了,你喝茶的时候可会想起我? 小仙使劲的摇了摇头,将那些莫须有的念头抛诸在了脑后。她端起茶壶来,里面的茶分明刚饮完一半,她却咋咋唬唬的说道,“呀,水没了,我去帮上神续上!” 一阵手忙慌乱,壶里的茶溢出壶嘴,还冒着滚滚的热气,倾倒在了小仙的手上,霎时间红了一片。都说十指连心,这一下真是疼的她结结实实,只听见一阵惊呼,紧接着又是她倒吸了口冷气的声音。茶壶也被打翻在地,破碎成了一块块带着冷冽光芒的彩色碎片。 英招见此场景,略带不悦的皱起了眉头,小仙以为,他当是在心疼茶壶,那壶上绘的花样儿,他曾说过自己很是喜欢。 “上,上神,对不起,我这就收拾妥帖。”小仙结结巴巴的说道。 谁知英招的目光半分都没有落在那堆碎片上,他只觉得小丫头手上被烫出的那块红色印记分外刺眼。 “手给我。”带着不容抗拒的语气。 “什么?” 英招指了指她被烫伤的手,面上带着几分不耐。小仙偷偷摸摸的想要将手收到身后,下一刻却被另一只手指纤长如白玉段一样的手掌一把扯了过去,碰到伤口处,疼的她一阵瑟缩。 英招的掌心中发出一片柔和的光芒,他将手覆在小仙的伤口处,一股子清清凉凉的感觉便顺着皮肤的肌理蔓延开来,疼痛顿时消去了大半。手背上虽是凉凉的,脸上却一时间滚烫的厉害。她瞥过脸去,少顷无言。 英招仍低垂着头,专注的替她疗伤,耳鬓边有两缕绸缎样柔顺的发丝散散的垂下来,挡住了他微微颤动的眼睫,看起来十分温柔。不懂爱的人关心起人来,原来也可以这般令人脸红心跳,真是犯规。 小仙忽然想替他将这淘气的发丝理上去,犹豫了半天,还是作罢,英招却在那边悠悠的开了口。 “我知你同那雪芜公主做了些暗地里的交易,你就这么想赢了这赌约?要知道,你做的都是些无用功,我没有心,没有心的人无论如何也是学不会爱的。” 小仙一下子抽回了手,有些生气道,“上神都没有试过,没有试过怎就知不可能?”她可以为他失去仙身,放弃千年修行,而他却连试一下都不愿意吗? 英招无奈的看着她,“莫要再执着了,十几万年的岁月我都是这样过来的,有心无心,有爱无爱对我而言并无区别,我活得很好,也不想自找麻烦。天叫我如此必有着它的道理,你又何苦非要同天道作对?” 又是那该死的天道。 小仙站起身来,倔强的扬起一双乌亮的眸子,宛若两潭幽深的池水,她娥眉微蹙,一字一句的说道,“上神你信天命,我却不信。命运在我自己手里握着,并不需要什么天道替我做出安排。明日亥时我在这里等你,若届时我还不能令上神回心转意,这事我定不会再提起。那赌约,全当是我输了。”语气决绝,说罢便转身离去,竟是半分都不曾回头看他。 英招眯起眼睛远远的看着她离去的身影,那是小小的一个丫头,脆弱的如一只羽翼尚不丰满的雏鸟,却总要推开挡在面前的安逸雀巢,整日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挣扎着想要飞上青云,同天地斗个你死我活。 英招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更不想因为自己为他人带来麻烦,他没有爱,不明白自己看着她时是怎样的一番心情,只是她陪伴在自己身边已有段时日,英招不想看到她出事。 真是个麻烦的丫头。 言玄璟在慕雪宫的别院醒来时,距离那日觉罗大典已过去了三日,他揉着因久睡而生痛的额角坐起身来,正看到眉月背着身子在殿内打扫的身影。 “唉,你谁啊?我这是在哪儿啊?” 听到背后前一刻还老老实实躺在床榻上像是死了一样的人的问话声,眉月只觉后背又起了一层熟悉的冷汗。她每日只在这别院里呆上一个时辰,打扫一下房间便会离去,可今日怎么这么寸,这鬼王偏偏在这会儿醒来了。 眉月僵硬的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地拿着把扫帚,不大敢看他,“回鬼王的话,您醉酒睡了三日,我家公主怕怠慢了您,便自作主张把您请到了慕雪宫的别院休憩。” 言玄璟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哟,这不是那日雪芜身边的随侍仙娥吗。三日?那杏子酒的酒劲儿有这般厉害?他竟睡了这么久…… 言玄璟站起身来,奇怪,脖子上怎么感觉空荡荡的?他随手摸了一把,顿时瞳孔中结了一层骇人的寒霜,“我的锁呢?” 眉月听到问话,握着扫帚的手不住的颤抖了起来,眼神飘忽不定,额角的汗浸湿了碎发,紧紧的贴在脸上,“回鬼王的话,奴……不,不知道。” 阿修罗王危险的眯起了眼睛,逼上前去掐住了眉月纤细的脖颈,她雪白的皮肤上瞬间泛起一片触目惊心的红来,“说实话,否则我现在就要了你一条小命。” 眉月顿觉被一阵强烈的窒息感所包围,喉咙处有淡淡的腥甜血味儿,她的头顶嗡嗡作响,眼角有些刺痛,留下两道细细的泪痕。她哑着嗓子,艰难的从口中挤出几个声音微弱的字句来,“在…悬圃,一个…小仙那里……她说…她,有愿望……需要…锁,替她实现……” 言玄璟神色一凛,“可是个梳着两个发髻,圆滚滚胖乎乎的小丫头?” 眉月艰难的点了点头。 糟了。 小圆墩子说的能帮衬她的人就是雪芜公主,现在全都明晰了,原来他是中了雪芜的圈套。真是胡闹! 抬头望了望外面的天色,月华已铺满了大半片穹昊,看样子约莫已过了戌时。言玄璟一把甩开眉月,急急的跑出了别院,向着悬圃的方向赶去。 也不知,还来不来得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