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抬眼,带着笑意缓缓看向那青衣少年。
晨辉落于二人身上,泛起一层氤氲之光。
道安向四郎伸出枯瘦大手,手中正是先前那瓣白茉莉。
但见清风吹过,那白色花瓣随风自行飞去,在半空忽然散作一缕白色灵光,勾勒出一句偈语:
落花问归处
“归处?”
四郎凭心答道:“大抵世间万物殊途同归,并无高下之分。”
道安打量了一眼四郎,见这少年面目沉静,目光清澈,赞了三字:“好根性。”
他昙衣轻拂,将那句话从半空抹去。
伸手又在空中写一句梵偈,三人一看,却还是那句:
落花问归处
四郎眼中掠过一丝不解,思量了片刻,才道:“自然来去,归于当归之处。”
道安脸上的微笑收敛了半分,问:“当归之处,在何处?”
他默默地看着四郎,深沉而温和的双眸似乎收尽了古往今来的所有智慧。
四郎被道安的目光微微照拂,瞬间觉得心神一空,似乎十九年所悟所得都显得苍白浅薄。
沉吟许久,他才答道:“归于天,归于道。”
道安听后,嘴角浮起一丝微嘲:“施主的天道又是什么道?还能言吗?”
四郎垂眸,晨辉下长长的眼睫轻轻闪动。
他迷惘了。
他少而博学,也知晓一些梵学义理,自然明白道安所问绝非成仙修道之事。
他所问,乃是世间终极梵义,与“天道”奥义有异曲同工之妙。
道可道,非常道。大道是幽微而无法言传的,纵然他比之常人体悟更深,却也难窥探其中万一。
哪怕是历尽天劫的神佛,也终有未明天道而致“天人五衰”之时,自己作为一个凡人,又何以言道?
他默默地向道安再行一礼,退回了先前所站之处。
云三娘一脸莫名其妙地问四郎:“怎么不继续答?刚才那个老秃驴还夸根性好来着,你要上心一点。”
四郎眼中微有遗憾,道:“我败了。”
“败了?这怎么就败了?你们玄门中人不是天天都讲天道吗?结果竟然不知道天道是什么?”云三娘大感困惑。
四郎知道云三娘对梵义和道学都一窍不通,自然也无法给他解释其中机巧,只好沉默不答。
他转头去寻陈小猫,准备一起离开。
却见她蹲在青翠的茉莉花丛中,将枝头那些将开未开的花蕾一点点掐断,装进自己的小荷包。
她发现四郎正在看自己,便甜甜一笑,道:“没想到这庙里还有这么好的茉莉,我摘点回去,给四郎你放在枕边。这东西馨香安神,你可以睡得更好些。”
四郎点头,静静看她在晨光下采摘。
此时,道安也看到了陈小猫正在自己的花丛中搞事。先前那些缀于枝头的饱满花蕾顷刻间已经被掐得乱七八糟,他不禁生了嗔怪之心。
这满院茉莉是他六十年前入道林寺时悉心种下,从仅有的一株,到如今香风成片,他无数次见花心悟,从而梵学大进。
怎能让这凡俗女子随便糟蹋了?
他走过来,轻轻按住陈小猫的手,道:“草木亦是有情之物,姑娘这样对待茉莉,可知它们也会疼?”
陈小猫缩回手,讨好似的跟道安一笑:“老和尚,没想到你心思这么细腻,竟然还会知道花疼不疼。”
道安淡淡一笑,并未作答。
陈小猫眼珠忽然一转,问:“可老和尚又不是花,怎么就知道他们会疼呢?”
道安眼中一惊,没想到这女子话中竟然有机巧!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这是玄门中千年来的一段无解之辨,却被她化用得如此巧妙。
“贫僧……只是以心比心,猜度而已。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想必小姑娘也不愿意刚长好的发肤被人割去一块吧。”
道安说得毫无波澜,大约三十年前,他便已参悟了这段话的破解之辞,此时说出来,也十分贴切。
只是这少女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竟然能悟得如此机锋,差点让自己也跌入她巧言所设的陷阱中,实在是有些可怕!
“哦!”陈小猫若有所悟。
她完全不了解道安心中的惊讶,更不了解什么道门无解之辩。
只是,刚才这老和尚几句话就把四郎说得沉默不言,她在一旁,心中早就有些不服气,所以顺坡就驴编了句话来气气他。
陈小猫忽然将头一扬,对上道安的眼睛,问:“老和尚见这花花草草被摘,心情不愉悦。
可是,我若不采了它们,我心情也不愉悦。老和尚能将心比花的心,却不能将心比我的心,那岂不是生了分别心?”
陈小猫轻咬嘴唇,促狭地望向道安,想看他如何作答。
她在心中默默感谢隐庐的“人面花”,是它们教会了自己梵学中“分别心”这个词。
分别心?道安听到这个词,只觉得呼吸一紧,意识中长明不灭的一线光辉忽然微微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