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时分天色晦暗,铅块似的乌云一层层积压上来,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蓄谋已久的大雨。用过晚饭,我揉着有些发涨的肚皮回到自己房间,忽然间想起来从赫连钰书房里顺走的那本春宫图还藏在屋里,还没还回去。差点把这事给忘了,幸好我想起来了。要不然哪天被人看到我屋里还藏着这么本书,那可就糗大了。 探头看看外面,赫连钰好像不在书房,应该是去前厅跟林伯检查账簿去了,正是个好机会。我把书塞进袖子里,装出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往书房走去,挥挥手赶走守在门口的两个小丫鬟,我关上门潜进屋里,急巴巴地往外掏那本书。气人的是袖管太瘦了,书往里塞还好一些,往外拿却着实费了半天功夫。好不容易抽出来了,我扒着书架找到原先的位置,还没把书塞进去,忽然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正往这边过来。塞了半天还没把书塞进去,我紧张地手都开始发抖了。眼看着那脚步声就要破门而入,我暗叹一声不走运,连忙抽身躲到书架后面,想着等赫连钰走了再把书插回去吧。 嘭的一声,门打开了,没想到却是两个脚步声。 “什么时候的事?”赫连钰沉声问道,声音微微带着些急促,似乎还有些恼怒。他走到里屋,只听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声还有铁片撞击的声音,似乎是他在披衣穿甲。我心下里一惊,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这么着急? “回王爷,人犯是戌时三刻走脱的,常大人领兵追捕了一夜,被人犯刺了一剑昏死过去。不过我们也已经重伤了他,应该走不太远!” “是谁放走的他,还是有人接应?”赫连钰冷声问道,“全身都锁着精钢铁链,他竟然还能从地牢里逃出来?!” “回、回王爷,属下不知!”只听那人的声音颤抖地说道,“不过、不过听说那雪影剑削铁如泥,说不定、说不定……” “备马!”赫连钰不耐烦地冷哼一声,抓起长剑疾步离去。 呆愣愣地缩在那里过了好久,我才慢慢站直了身子。我刚才听到了什么?什么雪影剑?为什么会是雪影剑? 扔掉手里掐烂了的书,再顾不上什么春宫图。我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连正门都不走了,腾身一跃翻上墙头,一路往西飞驰而去。有泪水飘落在风中,我感觉到有什么正在离我而去。 夜色深沉,只有狂风席卷着落叶,在冷冷的天地间肆意地飞舞。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一个屋顶跃上另一个屋顶,翻过一道道墙,只捡着最近的距离向前奔去。只怕一个赶不及,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午阳门外火把高燃,上千的士兵在那里集结,迅速整理队伍向西路冲去,一串串火把像舞动的巨龙一般穿梭过长街,银亮的□□在火把映照下闪耀着森寒的光。冲在前面的士兵骑着马,速度飞快,那飞扬的马蹄践踏在冷硬的地面上,呼啸着奔驰而过,似乎连大地都跟着颤动起来。御林军的骑兵队,行动起来果然迅速。 我赶到大理寺的时候,只远远地看到那边灯火通明的,不断有人涌出来,一串串火把向南边冲去。我站在树梢上回头往后看了看,只见打马疾驰的骑兵队正往南边包抄过去,来不及多想,我抱着树滑落下去,弯着身子隐在茂密的荒草丛里匆匆往南边疾奔。 荒野的风声呜呜作响,夹杂着纷乱的呼喊声,喝骂声,在暗夜里格外的惊悚。四处追捕的士兵们挥舞着长矛在荒草丛里扫来扫去,不断地敲打着,翻找着,渐渐朝我这边靠近过来。伏下身子一阵急爬,忽然间头顶掠过一阵疾风,我连忙往后缩了一下,静静地趴伏在那里一动不动。一根□□在我前面的草丛里胡乱地敲打了一番,我压着身子,躲过横扫的□□。 “这边没有,再往南边看看!”一个士兵朝旁边喊道。 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我抹了把冷汗从地上爬起来,探头往远处看去,只见那些火把渐渐往南边林子里靠去。长满松柏的树林子颇大,后面连到沉湘山,一眼望去漫山遍野黑漆漆的,隐约能看到有火把的光亮在其间闪动。这处林子是皇家的林场,那些追捕的士兵应该不敢放火烧林子,想到这里,我心下里稍感安慰,这么大个林子要搜起来也不容易,应该还需要一段时间。 没走几步,我忽然间看到地上有一摊巴掌大小的暗红血迹,早已干涸凝固成黑红的颜色,四周散落着一些残破的兵器,似乎不久前刚刚经过一场激烈的战斗。我看着那摊暗红的血迹,一颗心瞬间揪成了一团。加快脚步继续往前奔去,没走多远,又看到地面上有很多血迹散落,连枯黄的草茎都染红了。紧咬着嘴唇,我握紧了有些颤抖的双手,躲避着忽闪的火把潜进树林子。 有马蹄声传来,远远地能看到林子南边也亮起火把,是骑兵队的人马包围了过来。数千人马,已经将整个林子外围都围困起来。我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会儿,这么大个树林子,外围已经被封锁住了,想逃也只能往山上逃去。可是上了山也只能躲得一时,山有穷路有尽,照这样搜查下去,早晚会被他们找到的。 已经渐到深冬了,树林子里落满了厚厚的针状落叶,踩起来静无声息。我悄悄地潜伏在暗影里,四处寻找着地上滴落的血迹,接连又找到几处,只是来来往往反反复复,明明是往东走的,找了一会儿没了踪迹,我又原路折返向西。爬到树上躲了一会儿,待一队火把急匆匆地走过去,我才悄悄从树上爬下来,一路往西寻去,果然在不远的一处石根边上又发现一丝血迹。就目前来看,这些血迹有些可能是真的,有些可能是故意为之,用来迷惑人的。我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到底该往西边追去,还是再往北边看看。 微微踌躇了一会儿,我决定还是先去北边看看,刚刚那一队士兵似乎就是从西边过来的,如果有什么情况,应该早就发现了。刚准备转身往北边奔去,我忽然间听到一丝细微的响动声,是从我头顶上传来的。我仰起头向上看去,黑漆漆的树冠丛顶上枝叶相接,黑沉沉的一片,根本就看不清楚。我刚想着那是不是刮风吹动的树枝响声,忽然间感觉脸上一凉,有一滴什么东西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我探手一抹,朦朦胧胧地看到那是暗红的鲜血。 腾身往树梢纵去,我还未及踏上树杈,一柄冰凉的长剑就架上我的脖子,猛地一抽就要割下来。我连忙抬手架住长剑,低声疾呼道:“三师兄!是我!” 黑暗里响起一声粗重的喘息,架在我脖子上的长剑滚落下去,我连忙勾住长剑握在手里,试探着伸出手向前摸去。触手感觉一片温热,那薄薄的衣料似乎已经让鲜血浸透了,摸起来湿淋淋的。眼眶瞬时热了起来,我连忙收回手,生怕一不小心碰到他的伤口。 “三师兄?”我又往前凑了凑,小声地问道,“三师兄,你怎么样?” 朦胧的夜色下,我看到易寒倚在树杈上坐着,左手捂着胸前的伤口,额头一道细长的伤痕鲜血淋漓,脸色苍白得吓人。 “三师兄?”我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从没有看到他伤得这么重,这么狼狈的样子,一时间有些接受不了。颤着手指想抹去他脸颊上的鲜血,却被他扭头躲开了。 “快……走,快走!”易寒皱着眉头看着我,清冷的目光里飞舞着迷离的大雪,那般冰冷又绝望,看得我的心扯得发疼。 “三师兄,我背你!”抬起袖子抹了抹不知何时滑下的泪水,我抬起他的手臂,背转身搭在自己肩上。 “你走!谁……让你来的!”易寒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喘着粗气,挣开我的手又推了我一把,险些把我推下树去。 我连忙扶住树杈坐稳了身子,转过身来不依不饶地拉起他的手臂搭在我肩上。正想着背起他爬下树去,忽然间有很多火把簇拥过来,吵吵嚷嚷的,杂乱不已。 “大人!这里又有血迹!”一个士兵探着火把照向地上那几滴暗红,连声叫道。 “在哪儿呢?!”一个身穿盔甲的长官举着火把走过来,看了看地上的血迹,又转着头看向四周,浓黑的眉毛紧蹙成一团,面容颇为沉重。 “啊!他藏在树上!”忽然间一个士兵抹着滴落到脸上的血,惊声呼叫道。 有灼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脖子上,易寒趴在我肩上,沉声道:“把剑给我。” 我咬着嘴唇把剑握得更紧了,后背紧贴着他的前胸,鲜血把我的衣服都湿透了。我紧忍着鼻尖的酸涩,小声道:“有点疼,你忍着点!” 说罢我背起他站直了身子,又把他背得紧了一些,抬腿借力在树杈上猛地一踢,穿过树丛往不远另一棵树飞去。松树的枝叶像尖针一般刺人,刷子一般横扫过来,扎在脸上身上生生地发疼。我提着内息凌空踏了几步,终于险险地攀上对面的树。这一番动作立马惊动了树下的人,一时间火把高燃人影纷纷,紧跟着围聚过来。只听嗖嗖的声音,一支支冷箭从四面八方射将过来,令人避之不及。下面的士兵一边射箭一边呼喊,说是只要我们下去就饶我们不死。我四处躲闪着乱飞的箭矢又飞过几棵树,下面的士兵们追赶地很紧,不一会儿又围将过来。 忽然一记破风的响声从身后急袭而来,我心下一惊连忙转身,只见一支银色的箭矢流星一般直袭向我的胸膛,躲闪不及,我惊出了一身的冷汗。然而就在那支箭疾飞到面前的时候,易寒伸手稳稳地抓住箭身,那样急促的冲击力还往前滑了几分,我看到他的手心里又有鲜血流出来。 “放我下来!”易寒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三九天寒地冻的温度。 我装作没听见,继续背着他在树丛里跳来跳去。 “小五!”易寒怒吼了一声,紧跟着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直咳得我的泪水不住地翻涌。 挥剑斩开挡在面前的树枝,我背着易寒一路往西奔去,已经快到山脚下了,树木渐稀,我一时间内力不及,踩断了一根树枝掉落到地上。 还好地上的落叶很厚,摔得不是很疼,不过易寒砸落到我的背上,震到了伤口,还是忍不住闷哼了一声。我连忙爬起身扶住他,四周的火把就围了上来,重重叠叠的,将我们两人包围起来。 “哟,还有个帮凶,真是怪不得呐!”先前那个长官冷哼了一声,厉喝道,“把他们给我拿下!” 两个士兵冲上前来挥舞着长矛,被我一剑挡了回去。背起易寒,我冷冷地看着他们,咬着牙关一字字说道:“给我让开,否则不要怪我手下无情!” 浓眉的长官冷笑了一声,似乎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刷地抽出腰间长刀,一脸阴狠地朝我砍来。我冷冷地看着他,飞起一脚踢向他的手腕,雪亮的长刀飞了出去,浓眉的长官甩着手痛声惨呼。四周的士兵们眼神颤了一下,看我的眼神有些畏惧,在他们长官的喝骂下,又纷纷竖起手上的长刀,拼天抢地地砍了上来。我一边躲闪着乱飞的刀枪,一边小心翼翼地护着易寒向外围冲去。 天空中乌云滚动,一个个闷雷在头顶上炸响,震得我两耳发疼。杀出重围的时候,我的衣衫染满了鲜血,浑身战栗不已。顾不上身后还有多少的追兵,我背着易寒没命地飞奔,终于跑到山脚下了,两条腿软得要命,我再也跑不动一步了。扶着易寒躲到山壁的狭缝里,这里的乱石堆叠成山,应该可以躲一阵子。我扶着石壁滑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易寒已经失血过多昏迷过去了,整张脸都泛着灰白,连嘴唇都是灰白色的,看着十分吓人。 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可是他的手冰凉冰凉的,一点温度都没有。我不敢大声地叫他,也不敢摇晃他,只是抓着他的手坐在那里,眼泪不停地掉。 “三师兄……三师兄?”我小声地唤着他,扁了扁嘴,喉头哽咽的快要说不出话来了。 易寒似乎听到我叫他了,可是他皱了皱眉头,半晌,还是没有睁开眼睛。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他。出了这个山缝,外面还有数千的士兵把守在那里,我要怎样才能背着他逃出去? “王爷!血迹就到这里,失踪了!”远远的,又有杂乱的声音传来。 我的脸瞬间白了起来,是赫连钰来了。 “他们朝哪个方向逃的?”是赫连钰的声音。 “回、回王爷,他们逃得太快了,没、没看清楚……” “他的同伙什么样子?在哪里接应的?” “林子里太黑没看清脸面,个头挺高,挺瘦的,武功很高!”先前那个回话的士兵小心翼翼地回道,“先前没看到他,因该是埋伏在树林子里!” 夜色晦暗,洞里面更是漆黑一片,我又往里缩了缩,一颗心惊恐到了极点,不住地祈祷着他们不要看到这条山缝。 雷声隐隐,轰隆隆的一阵闷响过后,一道闪电劈了下来,瞬间照亮整片天地。我顿时僵在那里,一颗心绝望到了极点。这样光秃秃的山壁,这样长的山缝,要怎么样才能看不见? 霹雳的闪电照亮了外面,我看到赫连钰一身银甲站在那里,清俊的脸庞冷冰冰的,漆黑的眸子就像这夜色一般深沉。雪亮的闪电一闪而过,他的面容重又晦暗下去。我隐隐的看到他俯身捡起什么东西,有石块挡住了,看不清晰。 过了很久。久到我的心跳快要停止了。久到我忍不住想冲出去跪下求他。 我听到赫连钰淡淡的一句,撤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