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夏天了,田野到处都是旺盛的绿色,生机勃勃。离开凉州城不到一日,我们就到了青州府境内,小江没有带我们进城,只捡偏僻的小路走。虽然田野路不好走,但是省掉进城出城的麻烦,速度也很快。 这种货运马车蓬厢很大,前后都有开口,十几只酒桶堆在后面,我躺在前半截车厢里,和小杏说话。郊外人烟稀少,小杏把车厢帘子卷起来,背后垫着枕头半倚在车厢壁上和我一块儿看外面的景色。小江坐在前面小心翼翼赶着马车,尽量避开颠簸的地方,一路上三人说说笑笑的,倒像是出游一般欢乐。 小杏是个话篓子,兴致勃勃地跟我讲他们的经历,一路上添油加醋的,马车都快走出青州府了她还没讲到他们到底是如何到的凉州城。不过有她在旁边叽叽喳喳的,我倒是不困了,冷不丁就让她笑得肚子疼。小江也在前面笑个不停,回手拍了小杏一下,叫她休息一下不要再说了,后面的故事由他来讲。小江说话就靠谱很多,简简单单有啥说啥,不一会儿就讲完了。听得小杏很不过瘾,直嚷嚷道:“哎呀,那个卖麻鸡的大婶你怎么不讲呢?她家的麻鸡不仅毛色鲜亮,而且天天都下双黄蛋!我还去问她到底是怎么喂的呢,咱家的鸡两天才下一个蛋,要是也能像她家那样天天都下双黄蛋,那该多好!可那个大婶太抠门了,我问了一遍又一遍她就是不肯告诉我窍门,比铁掌柜还要小气!还有上次在集市上吃过的红豆年糕,颜姐姐,你不知道那有多好吃!黏黏的米糕有股荷叶香味儿,那红豆就好像是化了一样……” 小江无奈地朝我挤挤眼睛,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真是服了小杏这个活宝。 话说离开京城以后,小江连夜带着小杏一路南下,没想到遇上剪径的强盗,盘缠都没了,好在人没事。就在两人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们遇上一队客商要去凉州贩酒,车队想多招几个搬运的伙计,就问小江愿不愿意去。小江自然答应,于是就领着小杏跟着车队去了凉州,后来就在那里住下了。凉州地界偏远,物价水平都很低,每个月能有一两银子就足够一个三口之家吃饱穿暖。凉州城里最赚钱的活计就是葡萄酒作坊,小江没有酿酒的手艺,但是人很勤快又卖力,在那里一边打下手一边当搬运工,薪酬也很高。不管怎样,他和小杏生活还不错,至少每天都能吃上一顿肉。 三人一路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就聊到易寒身上了。小杏果然和小江是一家子的,八卦起来倍有精神,她又朝我凑了凑,问道:“颜姐姐,易大哥是你什么人呀?” “不是说了是我师兄吗!”我有些不好意思,点着小丫头的脑门把她戳回去坐好。 小杏还不死心,看我一眼神秘兮兮地说道:“可是易大哥对你很好呢,比小江对我还好!颜姐姐,易大哥是不是喜欢你呀?” 我还没有说话,小江把脑袋凑进来不满地嚷嚷着他怎么对小杏不好了?!小杏一巴掌把他拍出去,又问我,“颜姐姐,那你喜不喜欢易大哥?” 我有些发窘,板起脸装严肃,“小丫头,不要管大人的事!” “我看易大哥人很好,对颜姐没的说!”小江朝我挤了挤眼睛,笑呵呵地说道。 “你懂什么?!”小杏踢了小江一脚,不准他再说话了。搬着枕头挪到我这边,小杏和我并排躺着,在我耳边悄悄说道:“颜姐姐,那你不要王爷了?王爷对你不比易大哥差呀。” “跟……跟王爷有什么关系?”我有些心虚地转头,躲开小杏的目光。 “颜姐姐,以前我不知道你是女的,还觉得很纳闷呢!”小杏嘀咕着,微微有些脸红,“有一次夜里下大雨,你一直没回来,我那时候可喜欢你了,担心地睡不着。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就爬起来去后院等你,结果我看到有个人正站在你的后窗下面。我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还以为是个坏人呢,结果仔细一看,竟然是王爷!他撑着伞一直站在那里,似乎也是在等你,我还好奇是怎么回事呢!我有些怕冷,就悄悄回屋了,过了个把时辰还是没睡着,就爬起来看看你回来没,结果你没回来,可是王爷还站在那里。” “他的眉头微微蹙着,看上去有些难过,还有些担心,他的袍角都让雨水打湿了,那天气多冷呀,他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小杏幽幽地说道,“后来他捡起一根小木棍,蹲下身好像在地上写字。我有些奇怪,便一直看着他。写完字,王爷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从后墙翻出去的,衣袍在风中翻卷,那身影真潇洒呀!我悄悄溜过去看他写的字,什么‘落落其桑,候彼颓墙’,我也看不懂什么意思,只是奇怪为什么王爷大晚上的一直站在那里。” “后来我知道颜姐姐是女的了,这才明白过来。颜姐姐你扮男装都那么好看,女装一定更好看,王爷一定很喜欢你,所以才冒着大雨在那里等你。颜姐姐,你该不会不知道吧,王爷没告诉你吗?”见我没有说话,小杏语重心长地说道,“颜姐姐,你别怪我多嘴,我现在也是快要当娘的人了,有些事我比你清楚。王爷喜欢你,那可是百世修来的福分,你若是嫁给王爷,不管是不是正王妃,你都是个贵人呀!将来有了孩子,那也是皇室血脉,怎么是寻常百姓能比的?易大哥虽然也很好,可是你要跟着他去流浪吗?你要将来孩子也跟着受苦吗?颜姐姐,你别怪我庸俗势力,我从小就是穷苦人家长大的,自然知道生活不易。王爷那么优秀,又喜欢你,颜姐姐你一定要考虑清楚呀!” 我默默地听着,握住小杏的手点了点头,却没有再说话。我知道小杏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知道当百姓不易,知道那种一朝飞上枝头当凤凰的惊喜。我也想象过“瑞王妃”这个位子,可是似乎有些遥不可及,赫连钰他已经不要我了,他把我送给他的哥哥,他弃我如敝履。我是他养在笼中的鸟儿,披着鲜艳的羽毛婉转歌唱,逗他欢心。他宠爱我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只要黄金的笼子,精致的食物,还有兴致好时轻轻的爱抚。同样,他丢弃我也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落落其桑,候彼颓墙;翘首盼矣,我心彷徨。 落落其桑,候彼高岗;思之不见,我心忧伤。 …… 曾经那个愿意在大雨里等我一夜的人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是残酷的伤害。然而我却怨不得他,终究是我先负了他。十一年前那一场不告而别,是我对他永远难掩的愧疚。 所以我接受他的冷漠,接受他的伤害,这样让我有种弥补亏欠的感觉,有种解脱罪恶的感觉。他不再对我好,我反而轻松了。 我不喜欢做笼中雀,我想要自由自在地飞,我想和易寒在一起,他是我的向往。即使荆钗布裙吃糠咽菜,只要跟他在一起,我也愿意。我们可以去看大漠长河和落日,去寻找最神秘的佛殿石窟;可以攀登最高最陡最险峻的雪山,一堵雪莲盛放的美丽;也可以什么都不做,他牵着马儿我牵着他,漫步走过江南塞北任何一个幽静闲适的村庄;也或者漂洋过海本末寻踪,去看看千山万水过后,那里又是什么景象。 小杏又说了些什么,我没有仔细听,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觉得心里满盈盈的,很温暖。即使他不在身边,也不孤独,因为我们还有美好的未来在前方,并不遥远。 马车行走三日,渐到荀城地界,荀城地处抚州边上,再往东过了抚州,就是帝都咸阳了。小江赶着马车进城,也不敢去客栈留宿,只是嘱咐我和小杏在车里坐好,他去买些吃的回来,然后尽快赶着出城。马车正停在一处偏僻的河边,来往行人很少,能听到河里的鸭子嘎嘎叫的声音,再就是成串的蛙鸣。小杏悄悄掀开帘子往外面瞅,忽然她猛地放下帘子,急声道:“颜姐姐快藏起来!我看到有官兵过来了!” 我来不及多想,连忙小心躲到后面那一堆酒桶中间。外面堵得严严实实,小杏拿包袱把我这边塞好,一路上盘查都是这样通过的,应该没有问题。 “车厢里什么人?出来说话!”只听一阵沉重有力的脚步声走过来,粗声粗气地喊道。 小杏镇定了一下,刚想掀开帘子出去,就听到小江回来了,“这位军爷,这是草民的马车!草民叫江二,是从凉州贩酒过来的小商贩,您看这是文牒!车厢里是草民的内人,正怀着身子呢,就不叫出来丢人现眼了。”小江说着一边把车厢帘子拉开,小杏正挺着肚子半躺在那里,抬袖掩着脸庞含羞带怯。 领头的什长朝车厢里扫视几圈,冷声呵斥道:“把脸露出来看看!” 小杏连忙放下袖子,露出满脸的害怕神情,只听外面一个士兵调笑道:“哟,这小娘子长得蛮标致的嘛!” 什长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士兵吓得不敢再说话,连忙展开手中画像问道:“你们有没有见过这两个人?!” “没……没有,没见过……”小江磕磕巴巴地在那里装耸。 “去后面看看!”什长粗声吼道。 一群人绕到车厢后面,开始检查那些酒桶。小江连忙放下帘子走到后面,热情地说道:“各位军爷,草民这酒可是从凉州运来的葡萄美酒,地道的原浆,一道水都还未掺过,好喝着呢!您老要不尝尝看,就当给草民个面子!”小江说着就扒开一个木桶的盖子,顿时一股浓郁醇甜的葡萄酒香就飘出来,小江拿起一个竹筒打了满满两角酒,递给那个什长。 当兵的没有不好酒的,闻到酒香扑鼻,顿时态度好了很多。什长接过竹筒挥挥手,粗声粗气地说道:“好了好了,你们走吧!再停车去车马行,不要胡乱停在街上!” “草民晓得了,军爷教训的是!”小江连忙陪着笑脸,又恭维几句,然后跑到车前甩开鞭子,赶着马车晃晃悠悠往北城门赶去。我躲在黑暗里捏了把汗,好在有惊无险。 马车赶在天黑之前出了城门,离开荀城地界就是抚州了。抚州紧挨着帝都城,地界颇广,是大华境内数一数二的大州。从这里到帝都至少要两日路程,来不及耽搁,三个人匆匆吃了点东西,继续赶路。抚州境内多山,马车在郊外小道上绕来绕去,费了不少功夫,偶尔路过一个个村庄小县城,有点点灯火晃动在其间,但是并不多。这里算不上什么大镇,人烟稀少。 赶了一夜路,黎明时分将将赶到禄口城,远远的就能望到青灰色的高大石墙耸立在前方,禄口城是抚州境内最大的一个城镇。这时候天色将明未明,城门还没有打开,我们进不去,小江在路边停了马车,休息一下。我在朦胧间听到有迅疾的马蹄声朝这边过来,顿时一个激灵爬起来,小杏也被惊醒了,连忙推一把小江。小江赶了一夜马车,累坏了,好半天才清醒过来。 听那马蹄声只怕不下百十个人,但却是从禄口城方向过来的,此时城门还未开,他们怎么能够出城?三人顿时一阵紧张,小江连忙赶着马车往路边草丛后面退去。然而那百十骑人马速度太快了,顷刻间便赶到面前,令人退无可退。 “你们是什么人?!”十几个士兵打马上前,将我们团团围在中央。 小江早已见惯这种场面,并不慌乱,只是装出害怕的样子说道:“回、回军爷,草民……草民是从凉州贩酒的客商,正在这里等着进城。” 只听那个问话的士兵声音一变,掉转马头就往后面冲去,一边大声喊道:“将军!这里有个贩酒的!” 我心下里猛地一跳,忽然间有种不好的想法。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冲过来,有人跳下马朝这边大步走来,我听到小江刚喊出一声就堵在嗓子眼里,似乎是颇为惊骇。我顿时一阵担心,不知道是不是出事了? 车厢帘子掀开,有亮光透进来,我听到小杏惊呼一声,迟疑道:“王……王爷?” “来人,把木桶搬开。”那个熟悉的声音说道。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堵在后面的木桶一个一个搬开,清晨的亮光一分一分照了进来,我的泪水开始蔓延。雾色轻薄的晨光里,赫连钰一身军装站在那里,英姿挺拔,清俊非凡。 我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他怎么来了。他来了,自然是易寒把消息送到了,可是易寒怎么没来?眼里含着戒备,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赫连钰看着我眸光微颤,神情有些受伤,他垂下眼帘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伸手把我横抱起来,微微有些发颤。早有士兵牵马过来,赫连钰抱着我翻身上马,小心翼翼把我圈在他身前,下令回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