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宜瞧着那些熟悉的身影逐个离去,心中甚觉不舍,不免添了几分惆怅。
铁网帮帮众见他怅然若失,谁都不敢说话,也不敢去看他,这是帮众们遭受过不少毒打,以断腕折足为代价换来的宝贵经验。往常在帮中,一旦见到余帮主和牛二当家心事重重的时候,帮众们往往变得异常的乖觉。寻思余帮主愁眉苦脸,倘若这时候还嘻哈大笑,岂不要惹帮主生厌?帮主一口怒气无处发作,自己一个不小心笑出点声来,给帮主察觉,则立刻成了余帮主的出气筒。既说过要誓死效忠黄宜,黄宜便等于成了他们的新帮主,见黄宜闷闷不乐,谁敢来触霉头?除非嫌自己命太长,是以人人抱定少说话、多观察的妙计,能不开口则绝不开口。迫不得已非要开口,才察言观色,三思而后言。如帮主脸色仍是愁眉不展的,还要代替帮主发愁,以显示自己忠心不二,与帮主苦则同当,快乐与好事却决计不敢同享。
因此上,黄宜尽管心下惆怅,铁网帮帮众却都犹如不见。有的观看天上的白云,仿佛在作天文研究。有的看地下的蚂蚁打架,仿佛要从中钻研出一门蚂蚁神功来,有的则去看树枝头的飞鸟、燕子,仿佛鸟雀为什么停在树枝中间藏着极大的学问,是很值得思索的。每一个人都显得轻松惬意,心下却在各自盘算。
黄宜惆怅了一会儿,心想,顾前辈和叶夫人待自己颇有义气,两人是否安然无恙,一定要查探明白。他生性豁达,不多时便即感到宽怀,将心情略作收拾,道:“张麻子,我问你一件事。”
张麻子正在看地下一窝搬家的蚂蚁,听黄宜问起。立即回道:“主人有何吩咐?”
黄宜吃了一惊。忙道:“休得胡说,你叫我黄宜就成。”
张麻子脸上立即流露出惊惧之色。道:“主人的高姓大名,我就是多有十个胆子,也不敢随意称呼的。”
黄宜道:“为什么不敢?”
张麻子道:“不敢就是不敢。”黄宜心中想:“同样是人,他们为什么要自甘低贱?”环视一周,见众人的眼神躲躲闪闪。忽然间想到,这种眼神什么时候才看到过的。是在他们看牛宏武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眼神。想到此处,不觉又好笑又难过。心道:“这群王八蛋,竟然把我当作是与牛宏武一路的人了,才这般惧我敬我。”
黄宜笑道:“你们这些蠢……!”
张麻子道:“是,是,我们是大蠢材、大蠢货、大笨牛。”
忽然间,黄宜心底下一片冰凉,竟是说不出的难过。他们为什么对牛宏武如此惊惧,准是常受牛宏武打骂,多年积威所致。我如果也骂他们,岂不成了第二个牛宏武?
黄宜见到张麻子等人畏畏缩缩,不再觉得他们胆小愚蠢,突然觉得这些人很可怜。心想:“是铁网帮害他们变成这样的,一定要消灭铁网帮。”黄宜大声道:“我带你们去铲除余谦华!有种的跟我走!”
张麻子道:“是,是。余谦华死有余辜,是该铲除,主人既说要铲除,那就一定非铲除不可了。”
有的嚷道:“主人吩咐的事,我们一定鼎力支持,”
黄宜喝道:“你们听好,不准再叫我主人。”
张麻子等人一听这话,便如大难临头一般,一个个脸露惊恐之色。张麻子道:“我等洗心革面,愿誓死效忠主人,主人为何要弃我等于不顾?”
有的嚷道:“我们是无家可归的难民,将来死了,便成了孤魂野鬼,恳请主人大发慈悲,收留带携则个。”
有的伸手拭泪,有的呜呜哇哇,大放悲声。仿佛黄宜不当他们的主人,他们便活不下去了似的。
黄宜这一生当中,从来没给人这般推戴拥护过,眼见众人因自己拒绝做他们的主人而流泣哀嚎,心中颇觉不忍。但这主人之称,那是决计不肯当的。
黄宜道:“各位,你们最多叫我黄少侠就行。要是再主人前、主人后,叫这个令我听了肉麻的称呼,我便远走高飞。”
张麻子等人一听他要远走高飞,十来人纷纷围了过来,堵住他远走高飞之路。张麻子道:“多谢主……少侠不计前嫌,从今以后,我们唯黄少侠马首是瞻。少侠吃饭,我们站着,少侠拉屎,我们闻着……。”
黄宜道:“我吃饭,你们站着,我可吃不下去。我拉屎,你们闻着,我可拉不出来。好啊!你是存心要饿死我。饿不死我又想胀死我是不是?”
黄宜这一喝,果然立见奇效,张麻子打拱作揖。道:“我等对黄少侠忠心不二。我发誓,若有害少侠之心,叫我等饿死荒野,或者拉不出屎胀死。”
黄宜心道:“这誓言发得这么轻,没有诚意。”但他从来不会要求别人如何如何,明知张麻子的发誓有忽悠的嫌疑,却也不会去计较。寻思着,怎样才能安全地去到铁网帮,不致给人发觉,而又查探出实情。他想了一阵,想不出什么妙计来。摇摇头,心中暗想:“刘姑娘智计百出,她要是在这儿,准能想出许多妙计来。”暗暗叹了口气。
只听张麻子说道:“少侠有什么心事?”
黄宜道:“你怎知我有心事?”
张麻子道:“适才我们见到少侠皱眉沉思,忽而大摇其头,准是有什么心事放不下。最后少侠叹了口气,脸显无奈状。若不是愁绪满怀,给什么事难住,岂会这般一摇三叹,无可奈何?”
黄宜道:“我没什么心事,你猜得不对。”
张麻子脸上怔了怔,心中一百个不相信,但黄宜既说自己所猜不对,当然便要随声附和,就算自己是对的,也得承认是错。这也是他们从牛宏武那里学来的经验。总之一句话,自己不能有立场,只有随声附和,才能保住脑袋。
张麻子立即恍然说道:“是,是。我不经思考,瞎猜乱说。少侠英俊潇洒,风流俊美,只有别人为少侠牵肠挂肚的份,少侠哪会有什么心事?”
帮众们纷纷嚷道:“黄少侠武功高强,一表人才,是古今以来帅气第一、内力第一、拳脚第一、暗器第一、轻功第一的大美男、大英雄、大豪杰、大侠士。”
有的道:“潘安复生,也得退避三舍,宋玉见之,只能甘拜下风。”
更有的听得别专一赞扬面貌,似乎还不够,则从另外一个方向着手。大赞道:“黄少侠英明神武,睿智通天,是九州列国,四海千秋,古今以来第一大智大勇、大仁大义的英雄豪杰。只可惜世间词汇太也有限,我等虽绞尽脑汁,竭尽所能,也只能表达出黄少侠英雄之姿的万分之一。我等对少侠的推崇膜拜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黄宜这一生当中从来没听过这许多的溢美之词,人既年轻,涉世亦浅,听到这许多赞美,也不自禁的感到飘飘然起来。他虽然豁达,但在片刻之间,那些熟悉的朋友便走了个一干二净,心中多少有些郁闷。直到这时,郁闷之感才得以消失殆尽,精神也为之一振。
黄宜道:“好啦!别吵啦!”
众人歌颂了一阵,听黄宜发了话,这才收声。人人脸上光彩四照,如饮美酒。
黄宜道:“当天晚上你们把我们围在江中,我们分从各路突围。我问你们,顾星平前辈和叶飞卿前辈有没有突出重围?”
张麻子一听他问起前事,心想当天包围他们的自己有份,猜测他要来问罪。一个个脸上变色,如临深渊。张麻子首先说道:“请黄少侠明察秋毫,我等那天围住你们,实是迫不得已,那都是余老贼下的号令,我们不听就要被处死,这才不得不为之。”
黄宜道:“这事我不追究。我问你们,顾前辈和他的夫人叶前辈此刻是否在铁网帮?”
张麻子道:“深谢少侠慷慨大义,少侠若不来追究我等的罪过,我们这才敢吐露。”
黄宜道:“我不追究,你们实话实说。”
张麻子道:“当天晚间,姓顾和他夫人划着木板去找余老贼决斗。余老贼能作我们这群不成材的难民的首领,手底下确是有点门道的,加上我们在旁呐喊助威,余老贼自是倍加神勇。顾前辈虽然技艺出众,却没能在余老贼手下走上三十招,两人斗到第二十八招上,余老贼一掌击出,顾前辈没能避开,肩膀上中了一记重掌,摇摇晃晃的倒了下去。我们立即划过船,撒下网子抓住了顾前辈。黄少侠,你可别生气,那会儿我们是迫不得已。”
黄宜道:“我不怪你们。你刚才说余老贼和顾前辈走不上三十招,便击倒了顾前辈,这话可有半点吹嘘?”
张麻子道:“这是实实在在的,大家都亲眼目睹,再说我们对少侠忠心不二,不能有半点隐瞒。”
黄宜道:“这么说,叶夫人也着抓走了?”
张麻子道:“不出少侠所料,叶夫人也不是余老贼的对手。”
黄宜心中一凉。喃喃说道:“连顾前辈、叶前辈也不是余老贼的对手,竟然没走上三十招便着了余老贼的道,难道余老贼当真那么厉害。”
黄宜问道:“张麻子,你口口声声称姓余的为老贼,他很老了吗?”
张麻子道:“余老贼到底有多少岁,我们可不知道。他从来没说过,我们也从来不敢过问。但是据我推想,他至少应该有五十岁了。”
黄宜道:“他有五十岁了?”
张麻子道:“恐怕比五十岁还要大一些。”
黄宜道:“那天他不是自称自己才三十八吗?”
张麻子道:“那是假的。”
黄宜哦了一声。道:“他的师承来历,你可有点了解吗?”
张麻子道:“他从来不提,我们也是半点不知。”
黄宜心中忽然想起一事,不由得背上一阵冰凉。问道:“余老贼对叶夫人可有不敬无礼的举动?”
张麻子道:“当天我们抓了姓顾的和姓叶的,便高歌凯旋,轰轰闹闹地押回了总舵。余老贼将叶飞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后,忽然说道相貌倒也不差,可就是年老色衰,老子看着没兴趣。顾星平大肆痛骂,余老贼手一挥,吩咐我等将顾星平和叶飞卿关在两间相邻的屋子里,又叫我们出来寻找黄少侠你们。余老贼当天说坐在小艇上的那两个小妞年轻美貌,细皮白肉的,不能让那小色……那小色……黄少侠你一个人享用”
黄宜啊的一声,明知当时余谦华要说的必是那小色鬼这四个字,张麻子当着自己的面,不敢随口叫出来。但经他这么一转,也就猜出余谦华所说的两个美貌小妞是指刘姑娘和李姑娘。黄宜怒道:“余谦华这老变态!简直不是人。”
张麻子道:“对对,少侠说得极是,余谦华是老变态,简直是畜生。”
黄宜问道:“就这么着,他就吩咐你们来抓我和刘姑娘、李姑娘了?”
张麻子道:“那老变态一说到李姑娘、刘姑娘,便口流馋涎,他当时放屁道你们去把那两个小妞抓回来,抓着一个,赏银一千两,杀了那姓黄的小色……杀了黄少侠你,赏银二十两,牛二……牛宏武那狗杀才就带领我们来了。”
黄宜道:“老子只值二十两,余老狗竟如此小瞧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