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公非好龙也,好夫似龙而非龙者也。
同理,祝二公子向往的江湖,也不是现实中的残酷江湖,而是文人撰写的绮丽江湖。书里的魔头同现实生活中的魔头……可能也不是魔头,反正不管是什么头吧,一想到那漫天的血雾和乱飞的首级,祝燕隐就觉得胃又开始紧缩,这回不用家丁再按着头,也坚决不愿再往山下多看一眼了。
只是他虽不愿看,有人却偏要让他看。
峡谷中落瀑如雷,风吹动潮湿的水汽,裹得四周越发寒冷。
祝燕隐蹲在草丛中,浑身僵硬地想,我凉了。
而更凉的事情还在后面。
一滴血突然“吧嗒”溅落,在不远处的白石上开出一朵花。
然后就是淋淋漓漓的第二朵、第三朵。
那把曾经令祝二公子无比心醉、甚至心心念念想要搞个同款摆在卧房的湘君剑,此时正如饮饱了血的怪物,狰狞残酷,不断滚落鲜红糜花。
祝燕隐的目光顺着剑身缓缓上移。
厉随正在无语地看着他。
平心而论,其实厉宫主此时的表情并不凶残,更多的是疑惑,疑惑自己为什么在城外荒山上,也能看见这雪白一蓬的傻子,怎么感觉无处不在的。
家丁们虽紧紧护在祝燕隐周围,却都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怕是连对方三招都接不住,心中难免生寒。管家祝章壮起胆子上前,拱手行礼:“我家公子是来赏景游玩的,没曾想遇到了这场江湖恩怨,还请厉宫主高抬贵手,我们定会对今晚发生的事情守口如瓶。”
而祝燕隐已经又开始吐了,因为刚才风一吹,剑身上的浓浓血腥气息就漫开在了空气里,实在是又恐惧又恶心,娇生惯养的江南阔少受不了这种刺激。
厉随:“……”
祝章试探:“那我们就先下山了?”
厉随又往更高处看了一眼,冷冷问道:“那也是你们的人?”
祝章一惊,这山上还有其他人?
厉随懒得再多言,飞身掠上山巅。
祝章松了口气,赶紧招呼家丁,七手八脚将祝燕隐扶下山,塞进马车里,片刻不停地狂奔回城了。
行至途中,身后又传来一声巨响,如山体从中炸开,比虎啸峡的怒咆更令人胆寒。此时若祝二公子愿意钻出马车回头望,便能看见群峰最高处,月光下的走石飞沙,那是任何书生文人都描述不出的惊绝场面,但可惜,在经历了人头满山飘,以及近距离观赏滴血湘君剑之后,祝燕隐已经恨不能当场痛饮十八坛孟婆汤洗脑,别说轰鸣,就算九天仙女轰仙乐,也不行。
潘仕候在方才的打斗中受了轻伤,弟子将他扶到石头上坐好,撕碎干净的里衣暂时捆扎。听到山巅传来的声音后,也大吃一惊:“厉宫主好强的内力。”
“我知道,我就知道。”潘仕候看着漫天扬尘,浑浊的眼底透出光亮,“那几十上百个武林门派,加起来也不敌他一半。”
他语调激动,又想起十几年前的事情,更是连伤痛都忘了。
……
祝燕隐一回钱庄就开始发烧,浑身像一块架在火上的炭,慌得管家也顾不上礼数,三更半夜就去客栈请神医。
江胜临匆忙裹上外袍,命药童去收拾出诊用的箱子,又问:“为何会突然高热不退?”
祝章先前已在山里向厉随保证过,要对所见所闻守口如瓶,但又不敢耽误看诊,只好过度加工了一下真相,道:“我家公子夜游虎啸峡,那里本就风寒天冷,又撞见了鬼杀人,受惊过度,所以一回家就病倒了。”
江胜临惊呆,你再说一遍,撞见了什么杀人?
祝章一脸诚恳:“我家公子胆小,也不知把什么影子看成了鬼,还请神医救命!”
胆小为什么还要夜游虎啸峡?
江胜临头疼:“走吧,先去看看。”
另一头,厉随也将潘仕候送回了天蛛堂。潘仕候的儿子名叫潘锦华,听到消息后急忙带人赶来:“爹,大哥,出了什么事?”
厉随没有理会这声“大哥”,甚至连视线都没飘一下,只问:“凤鸣山,哪座书院?”
潘仕候答:“垂柳书院。”
潘锦华被晾在旁边,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却又不敢多言,待厉随走后才小声抱怨:“爹,你未免太惯着他了些,到底谁才是长辈。”
“你知道什么!”潘仕候斥责一句,又恨铁不成钢道,“你这辈子披星戴月,怕也赶不上人家十分之一的武学修为,哪里来的脸在这里说闲话!倘若你真有本事,能一举铲平尚儒山庄,在武林中扬名立万,我难道还会把这机会白白让给别人?”
潘锦华被说得面上青红,心里却是越发不忿了。
……
祝燕隐烧了一天一夜,做了差不多八百个噩梦吧,才醒。
每个噩梦里都有厉宫主的存在,要么在杀人,要么在喝血,要么在杀人喝血,或者什么都不干,只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就已经噩得非常直白外露,来势汹汹。
在“继续发烧昏睡”和“虽然身体不舒服还是很想睡但睡着了就会做梦梦到杀人狂实在是太可怕了所以我还是咬咬牙醒来吧”之间,祝二公子勉强选择了后者,顶一块降温用的布在头上,神似坐月子,生无可恋。
江胜临此时不在钱庄,在城外。他最近确实有些分身乏术,既要照顾祝燕隐,又要照顾厉随,偏偏这两人的赶路日程还不大一样。祝二公子虚弱卧床,在缓好之前,实在不宜继续昼夜颠倒地去东北,所以江胜临提出:“不如你也在天蛛堂多待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