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山高, 却不陡峭,被薄薄一层积雪掩埋了石阶,沿途枯枝绑着褪色的五彩飘带, 依稀能看出盛夏时游人如织节的热闹景象。山中流出的溪流已经冻成薄冰,到地势略微平整处,还能发现石头挂着不少长柄勺。
祝燕隐笑:“你猜,这些勺子是做什么的?”
厉随道:“饮酒。”
祝燕隐吃惊:“这你也知道?”文人聚会时, 欢饮纵情, 常常会推选出一人坐于石,手持长瓢为四座分酒,玉杯清酒歌以散愁, 不醉不休,难道武林中也有一样的盛会?
厉宫主其实是随口瞎猜的,没想到一蒙就准, 便维持着“我好厉害”的高冷表情,淡淡应了一句。
祝燕隐又拿起一把小一些的:“那这个呢?”
厉随:“……”有区别?
祝燕隐笑道:“这是盛水的,有人作画写字时喜欢用山巅积雪磨墨, 取水的勺子做成这种形状, 方便往水囊里头灌。”
厉随便问:“那你喜欢什么水?”
“我不挑, 不过也能试试积雪。”
厉随将腰间的空酒囊解下来,替他装了些半融的雪水。祝燕隐将取水勺放回原处, 顺便看了看竹柄处的刻字,主人姓徐,笔法龙飞凤舞,透出一股醉酒后的浪荡,是好字。
厉随不屑地“嗤”了一句。
祝燕隐立刻补充,当然了, 我还是更喜欢你的字,虽然潦草了一些,但江湖中人就是要如此不羁,威猛!一边说一边竖起大拇指,满脸真诚,拿张纸画下来立刻就能放在任何店铺门口揽客,祝二公子用了都说好。
厉随将他单手抱起来:“下山!”
祝燕隐试图扭动,我还想再往高处走一阵。
“太冷了。”厉随道,“来年春暖花开时,我再带你回来。”
祝燕隐扯住他的头发:“春暖花开时,我们就该回江南了,谁还要来这荒山野岭。”
厉随嘴角一扬,将人抱得更紧。
祝燕隐心想,我说了江南,你没反驳,那就是默认了。
挺好。
两人没在山待太久,回城时,街道两旁的店铺还热闹着。有伙计正大声揽客,店里新进了好的胭脂香,送给你的心人,保证她一眼就爱。
厉随瞥了眼身边的人:“你笑什么?”
“没什么。”祝燕隐美滋滋道,“就是想起了你送给我的寒魄。”
厉随:“……”
祝燕隐从腰间的小香囊里掏出来:“看!”
江湖中排名第二的厉害暗器,当初江胜临为了能请祝燕隐帮忙破解天工结,便以厉随的名义当成了礼物。当然,送礼的人与冠名的人都是转头就忘,只有收礼的祝二公子,当成宝贝一样贴身收进香囊,还时不时就要拿出来盘,宝贝得不行。
厉随不动声色,摸摸他的头发:“嗯。”
其实按理来说,只要能找到天下排名第一的暗器,便能打败寒魄。但问题是天下排名第一的暗器不是东西,是个人,是个杀手,来无影去无踪的,不是很好抓,最近好像还去了南洋。
蓝烟不在,没有人能给出优秀好建议,只有一个半桶水的江胜临。
行吧,总比没有强。
神医:“你要送礼物给祝公子?”
厉随:“是。”
江胜临再度施展出“没有什么,这都是正常的”大法,道:“也对,我们这一路受了祝府不少照顾,你是应该给人家送些东西,聊表心意。”
并且还热心分析,送礼这种事,讲究的就是一个投其所好。祝二公子喜欢的,无非就是剑与书。剑指江湖,江湖中的稀罕物件虽多,但都要费时费力去找,不如先从书下手。
厉随不耻下问:“书?”
江胜临诲人不倦:“书的范围就大了,琴棋书画,文房四宝,一首好诗一手好字,文人喜欢的来来回回无非就那几样。正好鹤城是状元乡,城里一定藏着好东西!”
听起来像是有几分道理。厉随派出弟子一打听,都说城中最有名的才子住在城北,名叫徐云中,开着一家砚台铺子。
隔壁卧房,祝小穗恰好也在说,城北的砚台铺子像是名气不小,大少爷最喜欢砚台,不如咱们去瞧瞧稀罕,若有好的,就买了送回柳城。
“鹤城也产好砚?”
“鹤城不产,可徐老板的面子广,朋友多,所以天南地北的货都能找得到。”
“……也行。”祝燕隐站起来,“那我同厉宫主一起去看看。”
祝小穗心碎:“公子出门又不带我?”
祝燕隐和颜悦色,厉宫主也要买砚台。
祝小穗:不,我才不信,江湖大魔头只需要杀人,不需要砚台。
他正准备据理力争一下,厉随就来敲门了,邀他一起去城北的砚台铺。
祝燕隐感慨,这是何等的心有灵犀,你等着,我换身衣服就来。
祝小穗一脸哀怨地趴在窗户,目送自家公子和大魔头双双离开。
想回江南。
夕阳隐没,街道两旁华灯初。
祝燕隐走路慢,厉随便陪他一起慢 ,两人路过小吃摊子时要买块糕,路过锦缎铺子也要进去看一眼,就这么晃悠悠到城北时,大半的店铺都已经关门了。黑漆漆的风吹着枯枝,还是问了街坊邻居才找对地方——一处不大不小的灰瓦屋宅,藏在七拐八拐的巷子最深处,店名起得寂寥,叫孤云高。
小伙计听到有人扣门环,伸出脑袋说,我们打烊啦,客人请明天再来。
祝燕隐道:“但是我们明天就要走了。”
小伙计打呵欠:“既然明天就要走了,那就下次再来吧。”
厉随掏出厚厚一摞银票。
小伙计立刻精神抖擞,简直就是精神小伙:“也别下次了,哪能让客人白跑一趟。”一边说,一边“咣咣”就卸了门板,又将所有灯烛都点亮,还主动提出要去后院拿老板私藏的好货,看起来恨不得将一年的赚头都挂在面前两人身。
祝燕隐被他这一套行云流水的手法给震住了!
厉随顺手拿起一方砚台:“喜欢吗?”
“你要是送我,我就喜欢。”祝燕隐答,“不过现在你还没付银子,所以我能说实话,这就是一方普通端砚,只不过做得花里胡哨了些,没什么稀罕的。”
厉随笑:“我是不懂,你自己去挑。”
“我自己不想要,不过却想找些好东西给大哥。”祝燕隐道,“伙计不是去后头拿好货了吗,这里的徐老板既然是鹤城第一才子,总该有些稀罕物。”
桌还凌乱摆着几张纸,应该是供客人试笔用的。祝燕隐倒了一点壶中的水化墨,瞥见壶柄的刻字,笑道:“原来我们看到长瓢的‘徐’字,就是这里的徐老板,可惜他睡——”
话音未落,门就“嘎吱”一声,从里头出来一名穿着宽大长袍的男子,睡眼惺忪长发披散,丹凤眼,唇薄而红,面容白皙俊美,哪怕此时明显刚从床爬起来,穿得神似邋遢丐帮,也是一顶一的玉人。
玉人张口就骂人:“谁放你们进来的?”
祝燕隐迅速将厉随挡在自己身后,免得下一瞬间这位徐老板就会飞出店铺,要知道魔头可是很凶很不讲道理的啊!
“出去出去。”徐云中像赶苍蝇一样赶人。
厉随这回没有掏银票,他掏出了一把剑。
祝燕隐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有话好好说,不要杀人!”
厉随反问:“为何不能杀?”
祝燕隐面露难色,像是被问住了。
旁边的徐云中比较震惊,这种问题居然还需要思考吗?
他活得好好的,暂时不太想死,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大半夜遇到两个江湖野人,还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忍辱负重道:“你们想要什么砚台?”
正说着,小伙计已经抱了七八个匣子冲进来。徐云中一看,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小六子,你怎么把我的私货都拿出来了?”
小伙计振振有词,你这阵子买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回家了?每回进到好货都舍不得卖,眼看着账目都要入不敷出,好不容易来了两个冤大……贵客,再不开张,你下个月还想不想吃肉喝酒啦?还是你要答应李员外,入赘去给人家当女婿?
这可比祝小穗凶多了,连珠似炮三两句,就训得老板不敢再叽叽歪歪,徐云中一屁股坐在角落的椅子,满脸哀怨。
私货全部是好东西,祝燕隐个个都想要,但又不愿夺人所爱。心中刚一犹豫,小伙计已经看出他的纠结,脆生生道:“客人尽管买,我家主人后头还有半仓库的货,他就是坐在那里装可怜,你不必理会。”
徐云中:骂骂咧咧。
祝燕隐觉得这一主一仆可太有意思了,他挑了几方好砚台——还是给徐云中留了一半,正想掏银子,厉随已经在案压下几张银票:“多付的就当定金,将来有好货时,全给我留下。”
小伙计笑容满面:“是,是,我一定为客人留着。”
祝燕隐用胳膊肘推推他,小声道:“我是要送给大哥的,怎么好让你付钱?”
厉随笑:“我送给你,便由你喜欢转送谁。”
“你送我的,我可舍不得送别人。”祝燕隐将砚台递给小伙计,“算了,将来有别的好东西,再送给的大哥。”
小二还在忙着算银子,趁这段时间,祝燕隐又随手提起笔,在纸写了两行字。徐云中还在心疼砚台,一直长吁短叹低着头没注意,厉随却看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