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尚香跟着徐妍走入她的居所,院里的几个侍女明显一愣待认清夫人带回的客人是郡主更是惊得瞪大双眼,匆忙行礼拜见。
徐妍似乎颇有兴致大方招呼侍女出去买些好酒好菜回来,却被孙尚香制止,“不用这么麻烦,我还不饿这大冷天里有酒就行了。”
徐妍摆摆手“行吧,那就温两壶酒来。”
进入暖阁,她忽然想起什么随口问道:“怎么就剩一个侍女跟着你了?你原来那些带刀侍女去哪儿了?”
孙尚香道:“她们跟着我背井离乡多年,好不容易回来,我不想再耽误她们想走的都给钱放其归家,不想走或无家可归的都留在建业了就冬歌说什么也要跟着我。”
徐妍想了想,又问:“负责保护你的那支卫队呢?”
“也让他们回建业了他们都是江东的好儿郎,杀敌建功才有出头的机会跟着我毫无用处。”孙尚香眸光微黯“何况我也不想大张旗鼓地回来,弄得人尽皆知的。”
徐妍忍不住驻足,回头打量孙尚香好几遍,最后吐出一句评语,“你倒是变了不少。”
孙尚香淡淡一笑,“是吗?”
徐妍笑哼一声,“你从前哪会这么心平气和地回我的话?还有,你以前不是爱热闹爱出风头吗?如今倒喜欢清静低调了?”
“人都是会变的。”孙尚香抬眸看向她,“你不也是吗?”
“我?”徐妍面上浮现讥讽之色,似恼恨又似自嘲,幽幽道:“是啊,堂堂吴候夫人被黜废回吴,能没变吗?”
孙尚香其实已猜到她在旧邸的原因,所以并未露出太多惊讶,走到几案边正欲坐下,忽见案上放着针线和男子式样的袍服,衣襟上的云纹刚绣了一半,她不由拿起来看了看,顺势问道:“那你都被他抛弃了,还给他做新衣啊?”
徐妍秀眉一竖,立刻夺过衣服,碎道:“呸,你以为是给你那薄情的二哥做的?当然不是!”她低头理了理衣袍上的褶皱,“这是给我的登儿做的。”
孙尚香闻言不由摇头轻笑,“登儿今年才六岁,那衣服得十几岁才穿得上吧?”
徐妍起身将衣物收好,回身坐下时又瞪了她一眼,“你懂什么?孩子长得快,过不了多久衣物就不能穿了,我得给他多做些。”
侍女端上温酒后默默行礼退下,孙尚香端起酒杯莞尔反问,“吴候府还缺绣娘?用得着你做?”
“我亲手缝制,其他人做的怎么比得上?”徐妍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脸上露出骄傲又讥诮的笑意,“听说步练师那个贱人也学我,时常给登儿送新衣,登儿推辞不得,只是拜受而已,但我派人送给登儿的衣服,他必沐浴焚香后才穿上。”
“这又如何?值得你这么……”她本想说幸灾乐祸,顿了顿,还是改口道,“值得你这么高兴吗?”
“我高兴的不止这件事。”徐妍又饮尽满满一杯,脸上是掩饰不住的讥讽嘲笑,“那个贱人之前总向至尊推荐别的姬妾来讨他欢心,同时在后宅拉拢人心,博一个“贤德不妒”的美名,呵,别以为我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不就是想等她生下儿子后,撺掇至尊废了我,扶她为正室。可惜啊,天不遂人愿,前年她生二女儿的时候伤了身子,医官说她以后再难生育。知道自己这辈子恐怕不会再有儿子,她才想着和登儿拉近关系。不过登儿除了他早死的亲娘,便只认我为母,那贱人花再多心思也终是白费功夫。”
孙尚香听完,缓缓放下杯盏,微微皱眉道:“这么说,她也挺可怜的,你又何必如此刻薄?”
“刻薄?”徐妍冷笑了一声,又连喝了好几杯,很快便双颊泛红,眼有醉意,她还觉得不过瘾,干脆直接捧起酒壶又灌了好几口。可惜浓酒无法浇灭她满心苦闷,反而化为泪水涌出眼眶。
“你二哥也这般指责过我,说我刻薄、善妒、毫无容人之量,不配做侯府主母。”
也许是太寂寞,心里的憋屈愤懑无人诉说,又或许是她已经醉了,所以才会对着孙尚香这个曾经水火不容的小姑说心里话。
她盯着酒杯,眼泪却似断线珠子般簌簌往下落,“可是,他不明白,我小气,我嫉妒,那是因为我爱他,我不想别的女人从我身边夺走他,他那么宠爱步练师,可那个女人对他的爱又有几分?”
说到此处,徐妍眼中除了嫉妒愤恨,更交织着不解、委屈与痛苦,“若一个女人真的深爱自己的丈夫,怎么可能毫无妒忌地与其他女人分享他?步练师能这样“贤德大度”恰恰说明她没那么爱至尊,她不过是将一两分真情演出了十二分,至尊偏偏就信了,明明我才是他所有女人中最爱他的那一个,他却不明白,反而冷落我、厌恶我、抛弃我……”
孙尚香看着徐妍从开始的哽咽到最后趴在案上哭诉,虽能理解她的痛苦,却终究无法感同身受。默然片刻,平静道:“真情还是假意,旁人又怎能辨别得清楚?何况,当年你要他弃谢兰而娶你时,便该想到会有这一天,他会为了别的女人而弃你。”
“你是说这是我的报应?”徐妍猛然坐起身,眼神愠怒地瞪着她,瞪了一会又突然大笑起来,“没错!是我的报应,呵呵,我的报应……”
见徐妍又哭又笑,孙尚香低叹道:“既然你如此痛苦,为何不自请休离?抛开吴候夫人的空衔,你也能轻松许多吧?”
徐妍狂笑骤然终止,情绪渐渐平缓下来,又恢复到先前那那副骄傲冷嘲的模样,嘴角冷笑不止,“他巴不得我主动让位或者干脆早点死,好给他心爱的女人腾位置,可我偏不让他如意!我就是要占着吴候夫人的名分,看他会怎么做!他不是最爱步练师吗?好啊,我倒想看看,他是否能不顾宗室群臣的反对,正式休了我,改立步练师为正妻。若他真能为那个女人做到那一步,我才心服口服,无话可说!”
“有这个必要吗?”孙尚香皱眉问道,“还是……在你心里,依旧期望着某一天他能回心转意,接你回去?”
心事被孙尚香一言点破,徐妍脸上强撑的骄傲嘲讽之色再也维持不住,她默然良久,缓缓倒回案上,闭上醉眼迷蒙的双眼,唇边溢出微弱的呢喃,“如果人生连一点期望都没有了,那我还……我还活着做什么呢……”
孙尚香静静看着她,陷入了沉默。
她大概能理解这种感受,曾几何时,在荆州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她也曾迷惘困惑,借酒浇愁,也做过自欺欺人的梦,拥抱虚幻的温暖。只因为,未来看不见希望,但更不想绝望。
有时候,那一点微弱的希望却比彻底的绝望,更令人痛苦。
翌日,孙尚香独自前往孙氏墓园,祭扫父母兄长的坟茔,伫立缅怀良久,随后去周府拜访小乔。
迁都建业后,孙权亦曾遣人询问小乔是否愿携子同往,小乔想留吴县为夫君守墓,婉言谢绝,但思及循儿、胤儿两个儿子年岁渐长,需习文练武,便答应让二子前往建业从师受业,是以如今只剩小女儿周彻还陪伴在侧。
小乔比孙尚香记忆中憔悴纤弱了许多,纵然三年丧期已过,她仍穿着一身素服,不施粉黛,不戴首饰,虽然岁月的流逝在她眼角眉梢还是留下了些许痕迹,但她依然美丽动人,只是昔日眉眼间的明媚欢喜皆已随风飘散。
久别重逢,两人相拥而泣,执手互问长短,一时间又是喜悦又是感伤,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小乔拭去眼角泪珠,脸上努力浮起微笑,唤过身后的女儿,“彻儿,来,拜见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