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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檀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  果然是那个女人。她站在河上一道浮桥的入口处,手里抱着一面椭圆形的镜子,镜子里发出一道冲天的白光,女人抱着镜子,飞快地旋转起来。她仿佛踏着某种舞步,身姿优美,镜中的光亮均匀地四散开来,耀眼如同白昼。  她开始唱起歌来,歌声始处像是一根极细的蚕丝,隐约把人包裹在其中,后来渐渐拔高,像月光一样清丽,让人目眩神迷。随着女人的歌声,白檀心里的恐惧和绝望一扫而空,她现在觉得舒服极了、安稳极了,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甜蜜。她怀着愉快的心情,慢慢走向女人的方向。  白檀不是唯一在女人歌声中沉醉的人。在山的另外一侧,有一条绵延向山下的小路,此时,三三两两的人们顺着这条小路,循着歌声,走向女人的方向,他们的脸上,无一不带着满足的笑容。  女人伸长优美的脖颈,越转越快,引吭高歌,歌声也如梦如幻,渐渐升入云天之上。  白檀和其他人一起,像是梦游一样,汇成一列,走上女人所在的浮桥。  女人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笑容,人们仿佛被她操纵的木偶,一个一个登上停在栈桥尽头的巨大莲花。一旦载人,束缚莲花停在原地的力量就消失了,它们开始顺水流向前方。  所有人都登上莲花之后,女人停止了歌声,白檀也在这时清醒了过来。那种迷醉的感觉消失了,但她的心里还隐约残留着那种极致的无忧和快乐。  白檀趴在莲花盛开的花瓣上,回头望去。女人已缓步走到栈桥尽头,她面无表情,目视远方,宽大的裙摆被风吹起来。白檀恍惚觉得她就像神话里的嫦娥,即将乘风归去。  只听“嘶啦”一声,天边绽开无数烟花,各色光彩摇曳,原本一片漆黑的两岸也渐次亮起灯光,各色陈旧的店铺显出一种质朴的华丽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人,人影在岸边流动,热闹得像是过年。白檀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城市里早就不许燃放烟花了,至于这一列古色古香的店铺,更是只有在商业化严重的现代古城里才能勉强看出一点端倪来。  她带着女人歌声留下的快乐的余韵,忍不住开始兴奋起来。她抱着莲花,顺水漂流,看着周围的街市,感觉自己闯入的不是山中怪谈,而是神话世界。  就像是要印证她的想法一样,一条白色的蛟龙突然从云雾间冲出!它浑身雪白,在满天的烟火间穿梭,像是追随着云月,身上的鳞片在月华的照耀下如同玉一样通透美丽。  跟随白檀一起登上莲花的人发出巨大的惊叹声,白檀也彻底被惊艳了。她这一晚已经经历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但在这一刻,她仍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这条龙超越了她所见过的一切,脱身于万物又胜于万物,浑然天成,气象威严又美不胜收。  白龙在天空中盘旋经停了一刻,突然急速收缩,变成了一个白衣的少年。少年像是踩着云和风,从漫天炫目的光华中缓缓落下。  白檀突然想到自己很小的时候曾经背过的诗歌——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她目光迷离,心神动荡。她想一定是来到了李白的梦中。  少年裹挟在一团微风中,长发被吹拂得轻轻飞舞,他闭着眼睛,漂亮得像松刃的眉毛微微皱起。  白檀呆呆地望着他,他却突然心有灵犀似的,睁开了眼睛,远远地和白檀的目光对视在一起。只有一眼,但是白檀看清了,他有一双温柔又慈悲的黑色眼睛,周遭纷扰的一切落在他的眼里,仿佛落入一片温暖的海洋。  白檀还来不及回味他的眼神,少年就降落在地上,消失在人群中。  她在莲花上踮起脚,想寻找少年的身影。但就在这时,莲花剧烈地颠簸起来,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水流也变得湍急起来,她急忙蹲下来稳住身形,防止落水,周围的人也咿咿呀呀地叫起来。  河里发出这么大的响动,两岸的人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就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没有人过来看一眼,更没人说要对她们施以援手。  白檀抓紧花瓣,脑子里飞快转过几个念头。还没等她想出怎么回到岸上,她手中的花瓣却突然枯萎凋谢了。这一切都是一瞬间的事,仿佛弹指间莲花就失去了全部生机,变成一株枯枝。  水流轰隆隆地发出巨响,好像有什么巨物在下面搅动着河流。  周围的人已经不再是尖叫了,有的人开始哭泣,有的甚至嘴里喃喃救命,白檀因为对风声的敏感,才能隐约辨别出这些人嘴里在念叨什么。  终于有个人支撑不住了,白檀清楚看到斜前方的那个女人,一阵哭喊之后,像是被吓疯了似的,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她似乎水性不错,落水之后没有溺水,挣扎着向前游去。  可是她没能游上岸去。  在河流的前方,缓缓升起一个巨大的洞窟,那个“洞窟”有几人高,里面一片漆黑,上下两边均匀地分布着两排利刃。  白檀看清楚了才发现,那不是什么洞窟,是属于某个大型生物的巨口!它隐藏在水里,对着眼前的食物张开了嘴,锋利的牙齿可以把人类柔软的皮肉绞碎。  “小心!”白檀站起来对女人喊道。  女人也意识到了河中的动静,她挥舞手臂,拼命向前游动。  水怪似乎被女人的行径激怒了,它发出一声雷鸣般的咆哮,整个河流都被搅动了,水流剧烈地震荡起来,碰撞在一起溅出水花,一时间水珠四散飞射,像一阵急雨。白檀重新护住头蹲下,抱紧莲花枯萎的茎。  可是这一切还没有结束,水怪忽然停止了咆哮,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河水的流速瞬间加快了,急速向前奔流起来,仿佛河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吸力极大的漩涡,在河中游动的女人首当其中,被飞速流动的水流卷向水怪的方向。  “救命啊——”女人徒劳地在水里扑腾着,白檀想去拉她,但她们的距离太远,白檀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体顺着河水落入水怪的口中。  “啊!”女人刺耳的尖叫让人毛骨悚然。她纤细的身体就像从闸刀中滚了过去,片刻间被嚼得只剩肉渣。  莲花上的所有人都被这一幕吓疯了,既想跳下莲花逃走,又害怕遭遇和女人同样的悲惨下场,一时间所有人又哭又叫,凄惨的喊声在河上回响。  纵然发生如此大的动静,岸边的人却依然无动于衷。只有一个小男孩是例外,他驻足在岸边,看着女人被吞食的那一幕,露出了一个天真可爱的笑容。  白檀看到男孩的微笑,头皮都要炸了:神话是假的,仙境也是假的,这里美轮美奂的一切,都是为了掩盖其下的血腥和凶残。这不是神的世界,而是妖怪的山市!她们这些人都是鬼怪口中的食物!  水怪吞掉女人之后,发出一声满足的低吼,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枯死的莲花碰撞在一起,争相恐后地涌进水怪的巨口之中。  一种催人呕吐的腥臭之气扑面而来,白檀离那一排绞肉机般的牙齿越来越近,竟然从那上面看到了血红的残渣,应该是女人残留的血肉。  白檀害怕得几乎哭出来,下意识地就双手蒙住头闭上了眼睛。  想象之中的死亡却没有到来——她听到了一声清亮的龙吟,随之是水怪愤怒的咆哮!  一股巨力把她整个人提了起来,突然的失重感让她睁开了眼。她刚才乘坐的那一朵莲花已经落入了水怪的口中,而她却被吊在空中,逃过了被吞噬的命运。她抬头一看,刚才那条白龙就在她的头顶,它的爪子用一种轻柔的力道掐住了她的腰,而她一抬手就可以摸到它带着冷光的鳞片。  白檀从空中向下俯瞰,那一群乘着莲花的人被水怪吸入口中,他们的呼喊声淹没在那个巨大的口腔里,但是这一次,水怪没有大力咀嚼,而是把食物含在嘴里,慢慢沉入水中。  如果不是白龙救她,她也被吞下去了吧。白檀站在幸存者的角度,一时之间说不清是死里逃生的庆幸,还是见人丧命的悲哀。她感觉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却没有做出任何表情。  白龙带着她飞离河岸,在一个没有什么人的地方缓缓降落,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地下,在空中飞快地旋转几圈,又变成少年的模样。  “你是谁?”化为人形的白龙轻声问道。他站在几步远的地方,被笼罩在四周尚未散尽的白雾之中,身影仿佛雨后的春山,如梦如幻。白檀看着他的眼睛,像是望进一口深不见底的井,井中之水表面平稳如镜,实际却有着千百年的沉积。  她被这种莫名感知到的浓烈情绪撼动了,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白龙见她始终沉默,叹了口气,慢慢走近,右手在颈后一摸,摸出一块银白色的鳞片,约莫两指宽,像贝壳一样娇小可爱。他手一抖,白鳞变成了一条绯红的轻纱。  “把手伸出来。”  白檀“哦”了一声,顺从地伸出手。没想到他轻轻牵起她的手,把那条纱系在她的手腕上,松松打了个结。他的手指和他的鳞片一样带着凉意,按在白檀的皮肤上,像初夏时候去溪水里捡出来的光滑石子,凉丝丝的。白檀脸上有点不好意思,微微偏过头不敢看他。  白龙察觉到她的不自然,轻轻一笑,“这纱是我颈上鳞片化成的,你系在手上,就能带着妖气,让其他鬼察觉不到你是人。”说到这里,他止住笑容,面色凝重起来,“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进来的,但这是妖怪的山市,误入山中的凡人都会死去。”  白檀想到刚才莲花上落入水怪口中的众人,心下黯然,表情也郑重起来,点点头说道:“谢谢你救我。”  “不用谢谢我,我不救你你自己也能逃出去,我刚才观察过,其他的鬼,似乎看不见你。”白龙转身向前走去。  “看不见我?”白檀紧跟在他的身后。  “你难道没发现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么?”  白檀迟疑了片刻,小声地说:“我能听到风声,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可以,我能听出不同风之间的区别,温柔的风,狂暴的风,静默的风……风陪着我长大。”白檀第一次向人袒露自己的秘密,还是个陌生人。因此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中,自顾自地说着,没注意到他已经停下脚步,差点撞到他的身上。  “看来还是个孩子。”他伸出手,似乎想摸摸白檀的头顶,犹豫了一下,又将手重新拢回袖子里,“也许不是这个原因。他们为什么看不见你我也不清楚,我能看到你,就是因为你身上缭绕的风。”  白檀还没来得及在心里咀嚼他的话,他就转过了身,似乎不愿多说。白檀只有跟上他的脚步,换了个问题——“那……”她想了想,用了一个在书中看来的称呼,“大人,可以请问怎么称呼你吗?”  “不用叫我大人。”他说,“我是山中的一只鬼,我叫祁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