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自尽。
人不可日行千里。
但是鬼可以。
他摸自己的脖子。干干净净,毫无伤口。他喘气,非常顺畅。若不是他满身都是血腥味,若不是那把染血的宝剑,若不是他都不敢相信自己死掉过一次。
他蹒跚爬起身,去打开门,门外没有想见到了天光大亮,此刻门外是黑夜。漫长的黑夜。空气有冷意,有竹叶的清香,耳边有虫鸣叫,有泥土味。陌成风抬头,夜空中,乌云密布,或许有月,但是掩藏在乌云下。
也夜空,落在陌成风的眼中,是一片无尽的黑。
对面暗沉的厢房中,有一灯如豆,那灯极暗,光明似乎无法进驻,那里,停着沈明月的尸体。
陌成风眼泪都要落下。
他站的久,觉得眼睛发晕。大概是气血虚弱缘故,后来才发现,其实是他饥饿而至。
但是在当时,这种晕眩感,这种毫无着落的感觉令他心慌不已。他开始怀疑这种恍惚的情绪,是不是令他产生幻觉。他自尽是假的,化作亡魂去寻容安也是假的,容安见到他也是假的,容安答应他,会来驿站亲自救助沈明月,也是假的。
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真的呢?
不是漏洞百出吗?
在一片恍惚中,陌成风想,容安既然可以隔空救活他,为何却要特意来此才能救下沈明月?明明容安也见过沈明月,明明容安也和沈明月相识,为何非要借口,延迟几天?
为何?
为何如此?
陌成风不知道自己当时脸色雪白,满头都是冷汗。
一个路过的小厮见到异常,以为陌成风要什么吩咐,走近一看,被夜色中站着的陌成风的脸色吓了一跳,以为陌成风病了,再走近,铺面的血气令小厮脚步顿住。
小厮眨巴眼睛,迟疑走近,没有月光,小厮手里提着一张巡视而用的灯,小厮大胆走近,把手里的提灯靠近陌成风,然后赫然睁大了眼睛。
他见到陌成风的身上,有大片的血迹。那血迹已经干了大半,呈现出一种几乎于黑色的粘稠感觉。血的重量压坠了陌成风身上的衣裳。那衣裳原本材料轻盈,广袖大衫,清风略微吹拂之下,会呈现一种飘然若仙的姿态。
偏如今不是。
陌成风的广袖大衫,如今垂下,沉重无比。通体黑色。
小厮的鼻尖,全是血腥味。
小厮听到自己声调颤抖,一个一个字,抖着往外蹦:“陌,陌少公子陌,陌少公子你没事吧?你听到我讲话吗?陌少公子?”
在唤名唤了好几声之后,陌成风终于微微动了一下,他抬头,瞧那声音来处,眼神是涣散的,却又明亮闪光。闪光的东西,是眼泪。
小厮吓坏了。
这些江湖的子弟,都讲男儿流血不流泪。何曾见过江湖儿女落泪过?如今这事到眼前,怎么可能不令他恐惧无比?
小厮哑然,好半天才开口讲一句话:“陌公子你没事吧?陌公子你讲个话”
陌公子没讲话,陌公子晕厥了过去。
这是一桩怪事。
陌成风的房中有大片的血迹。
陌成风虚弱无比,血气不足。看着这血,很像是陌成风的。
可是偏偏,医者检查了陌成风任何一个可能涌出大量血迹的部位,都是干干净净完好无损。
房中没有打斗的痕迹,自从上次刺客事件之后,陌家和李家已经官府都加强了戒备。不可能出现动作无人察觉。
太奇怪了。
医者出身杏林堂,多年行医,江湖官场游走。没有一次有过如今这样的感受。
医者觉得,陌成风像是把自己杀掉,再救活自己一样。
医者只能开了个补气血的方子。
而官府,只能当做无事发生。
那沾染血迹的东西,草草地烧了。
陌成风病了两日,一言不发。
他自在烧那些血迹的衣物的时候大笑了一声。可惜他气血太弱,笑都不能长久。
但是那样短暂的笑意在那个小厮听来,觉得陌成风当时是真的开怀无比的。
虽然只有一瞬间的开怀,但是开怀就是开怀。无关时间。
时隔多年。
陌成风终于可对着容安问出当年的疑惑:“你为何当时可以直接救我,却非要眼见沈明月才肯去救?如果”
陌成风没讲完。
陌成风没讲完接下去的话,但是容安却知道他接下来要问的是什么。如果是什么。
“如果我当时立刻救沈明月,可能活的就是沈明月而不是旁的对吧?”
容安见陌成风并没有反驳,冷笑一声。
容安反问他:“你以为我那个时候并没有如此做吗?”
陌成风愣住。
容安接着讲:“我做了,就是因为做了,没有应效,才令我觉得奇怪。我才要亲自看一看尸体才知道接着如何。”
容安白发在阳光下发光,每一条皱纹都透着苦意:“我当时并没有和你说,我实在是被你吓到了我从未肯定告诉过你,我可能视鬼的存在。你当年确实曾经缠着问我,每一次都被我含糊其辞的带过了。结果,你居然真的敢去用命来印证我的含糊其辞你就那么爱沈明月?”
容安这话,估计也是当年一直想要问的。
容安讲出这话,却没有打算等来陌成风肯定答复。
他知道,陌唐元也知道,连陌成风也知道。
陌成风当然爱沈明月。
一心一意爱她,一情一爱的爱她,一生一世的爱她。
否则不会为了救沈明月而死,也不会因为沈明月的移情而寻短。
这爱虽然决绝残忍。可是爱就是爱不是么?谁又能讲什么?又有资格讲什么?
多年后,作为亡魂的陌成风讲:“我爱沈明月的。”
多年后,作为老者的容安也讲:“可惜当时,沈明月就死了。”
容安当时虽然复生了沈明月。却总觉得诡异。这种诡异令他觉得害怕。他觉得在他用自己的气血召唤沈明月的时候,有另外一股力量在干扰他。那股力量和他很像,却凌驾在他之上。这种相似和凌驾,令他从骨血中产生本能的畏惧。这种深种的畏惧无法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