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鼠患依旧,只是情况比起先时好了很多。 帝姬受伤的消息放了出去,举国上下一片哗然。虽找不到刺客是谁派出的,但此时若是有谁站出来与帝姬唱反调,十有八九是要被扣上刺杀帝姬的大帽的。 于是,朝廷内外,一片风声鹤唳。那些个曾暗地里给帝姬使绊子的大臣也不得不做小伏低收敛羽翼。帝姬处理政务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于是,她便有更多时间来“看望”少年了。 少年知道她想问什么,打定主意无论帝姬如何威逼利诱都不开口。 帝姬也不勉强,来了几次,见他不肯说话,便自顾自地说自己想说的话。有时她会提起她父皇,有时她怒骂朝廷上几个不知好歹的老匹夫,有时她又和他说她小时候曾吃过的某种糕品……天南地北、吃穿住行、乱七八糟,帝姬什么都跟他说也不指望他回答,全然把他当作一块石头,或是一截木头。 一次,帝姬在宫宴后来到密室,照例提了一盏灯坐到笼子对面的椅子上,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始“聊天”。 少年抢在她开口之前道:“帝姬,没,没有人跟你说话吗?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么多有的没的?我不想知道你喜欢吃桂花糕还是绿豆糕。” 帝姬面上一派冷酷:“你觉得除了你,有谁知道这些会不被我处死?” 少年崩溃道:“我宁愿被你处死。” 帝姬冷酷道:“我杀不死你,你不要提这种不可能实现的要求。” 少年终于发现这日的帝姬有什么不同了。她平日里张口闭口就是“本宫”,今夜却用了“我”。再看她苍白的脸上多了一丝异样的红晕,少年知道,帝姬这是醉了。 灯火摇晃,帝姬来到笼子边抱膝坐下。她微微偏头看着蓬头垢面的少年,严肃道:“既然你不喜欢我说话,那今天就轮到你讲了。” 少年哭笑不得:“我没有什么能讲的。” 帝姬嗤笑:“你看,就是因为你没话可说,所以我才说的多。以前我父皇母后在的时候,他们老是说‘昌珩你该怎样怎样’,‘昌珩你要做什么’,他们说的太多了,所以我没什么想说的,就算说了他们也不会听进心里去。都是一样的道理啊!” “但是,为什么明知道你肯定也不会听进心里去,我还是想什么都讲给你听呢?” “好奇怪啊,我竟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少年面皮一阵发烫,好在他此时蓬头垢面倒是看不出脸红,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脸红。他咳了一声,小声道:“我没有能讲的是因为我……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帝姬眄着他:“你是谁?你不是个妖怪吗?” 少年气急:“我不是妖物!” 帝姬摆摆手:“好吧好吧,你不是怪物。那你是谁呢?” 少年也在心里问自己:“我是谁呢?” 他自有记忆起就被锁在奉神所的帘幕后,多睡少醒,像一条冬眠的蛇。某天,帝姬一剑劈开黑暗将他带到这个密室里关起来,先时教他说话,后来又杀他。他为什么会被锁起来?他为什么会变成怪物?他是谁呢? “喂”帝姬突然抓住他的脏兮兮袖子道,“人啊,总是要被别人念叨的。没人念叨的人,会被忘记的。所以啊,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一定是因为没和别人讲过自己的事。” 说来说去,她还是想听少年讲自己的事。 少年被她亮晶晶的眼睛盯得浑身不自在,深吸一口气,无奈道:“好吧,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是谁,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人还是妖怪,但是我……” 这才开了个头,他就有些说不下去了。 他侧了侧身,不去看帝姬的眼睛,低声道:“我原本应当不是被锁在奉神所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原因,我醒来是就在那儿了。那时候我什么也不知道,更不在乎自己是谁,终日浑浑噩噩直到你……” 他余光瞥见帝姬睡着了。 睡着的帝姬眉头紧蹙,一副怒相,手指紧紧抱着膝盖,用力之大,指节都泛白。 不知怎地,少年竟忍不住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灯火一跳,他又飞快收回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帝姬被他这轻轻一点,歪了歪脑袋,露出颈间厚厚缠着的纱布。 少年讶然,这么久了,她的伤竟然还没好么? 十二 隔日,帝姬像个没事人似的继续来“看望”他。 少年这次留心看了看她的脖颈,发现纱布上还有几点血渍,顿时,浑身上下像被针扎了一样难受。 “上次说到……” 少年打断她:“我带你去找‘那位大人’。虽然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帝姬挑眉:“嗯?” 少年重复了一遍。帝姬似真似假地打趣道:“怎么,受不了本宫讲故事了么?” 少年缓缓摇头,只道:“我们去找他。” 没人念叨的人会被忘记,他不想再忘记了…… 少年叫来一只老鼠,对它说:“带我去见那位大人。” 老鼠高兴地翻更斗:“太好了,太好了!大人快跟小的走吧,那位大人想必等急了。” 少年朝帝姬点点头,帝姬打开铁笼和镣铐,让他出来,却又把黄符绑在他手上。 这是少年自己要求的,他怕自己突然变成怪物伤人。 老鼠还在翻更斗:“太好了,太好了!恶女人终于把大人放出来啦!” 少年抽了抽嘴角。 月色朦胧,叶影婆娑。 二人跟着老鼠一路左绕右转,上楼下水,终于找到的“那位大人”所在之处。 帝姬扯了个意味不明的笑:“崇霖宫?父皇的寝宫?” 少年也有些意外,问老鼠:“‘那位大人’在这里?” 老鼠吱吱道:“在里面!那位大人在里面!” 少年对帝姬道:“进去吧。” 帝姬率先踹门而入:“本宫倒是要看看何人敢在本宫眼皮子底下混进……” 两人先后掉到地下。旁边的墙壁上,倏地亮起一盏烛火,照亮他们身周。 帝姬先站稳,本想扶少年一把,然而少年已经自己站直了,他站在她身侧,她这才发现他竟比她半个头。 老鼠窜进前方的黑暗里,两人快速跟上去,约摸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走到密道的尽头。 密道的尽头是两扇奇高无比的石门。 帝姬抬了抬下巴,示意少年。少年问那老鼠:“‘那位大人’就在里面吗?” 老鼠原地打转:“是呀大人!虽然小的进不去,但是小的们听见那位大人在里面说话了!” 少年抬手推门,没推动。帝姬翻起裙裾踹了门一脚,门开了…… 腐臭的气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帝姬脸白如纸,少年倒是没什么感觉,还伸手推了推帝姬那一侧的门。 石门后是一方空旷的石殿,里面没有烛火再亮起,帝姬和少年没有贸然靠近,只一步一步小心地迈进去。少年不知踩到什么,“咔嗒”一声,整个大殿倏地明亮如昼。帝姬怕有埋伏,强撑着不闭眼,拔剑横在身前。 他们这才看清少年踩断了一条指骨。 眼前的路,是一条尸骸之路。 那些骨骸的形状千奇百怪:有的蜷作一团;有的仰头无声怒吼;有的死死咬住自己的胳膊;有的成双成对掐着彼此的脖子…… 宛如人间地狱。 帝姬拾起一片破碎的布料,勉强看出它原本属于一件绣着暗银符篆的青色道袍。 这是奉神所神官的道袍的衣料,宫中织造司所出,她认得。只是,所有奉神所神官都被她斩于剑下,这几十具骸骨,数不尽的碎布废料又是从何而来? 两人快步向前,只见龙在神龛下,被三条金索牢牢缚住。 只是它亦白骨累累,生机断绝! 十三 帝姬满脸难以置信:“怎么会……这样?” 老鼠要带少年来见的那位大人是龙,可龙早已死去只剩骨骸。 少年一手捉起老鼠,一手指着龙厉声问道:“怎么回事?你说的大人是龙?” 老鼠吱吱:“是啊大人!您看,那位大人正在看您呢!” 此话一出,毛骨悚然。 少年咬牙切齿道:“可是龙已经死了……” 老鼠那双黑豆般的小眼睛里闪着诡异的红光,它怪笑道:“那位大人在看您呢!” 少年指尖一痛,偏头一看,却发现是那具龙的骨骸张口咬了他…… 龙的头骨上,一双空洞的眼窝正深深地望着少年,尖牙上沾着他的血,它咧着嘴,仿佛在微笑。 “帝姬……”他方张口警示,便不受控制地开始妖变,细密的鳞片自他后颈游向面颊,一双黑色的瞳仁瞬间变作狰狞的金色竖瞳,光华灼灼。 帝姬反应极快,不仅没有退开,反而攥紧手中的黄符绳,用力一扯,少年的手腕鲜血直流。 炽热的妖血在少年血脉中横冲直撞,几乎要化作血雾蒸腾。 “杀了我,帝姬,杀了我!”少年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 帝姬脸色苍白,镇定不再,威仪不再,风度不再:“都说了几遍了?!我杀不了你!杀不了!你……” 少年突然发狂挥舞手臂,帝姬差点被他甩飞出去。颈间的纱布又被血洇红。 “拔剑,啊!”他紧紧攥住自己的手腕,将腕骨掰断。 帝姬突然松开黄符,少年的妖变越发剧烈。他正想骂帝姬临阵掉什么链子,却被她一脚踹倒在地,他挣着要起来,又被一柄缠着黄符的长剑穿心钉在地上。 符纸一沾他的血就开始灼烧,烧得他心肝脾肺剧痛,眼前雪花乱飘。 帝姬杵着剑跪坐在他身侧,边喘边骂:“你有病啊?!乱抓什么?!乱碰什么?!仗着自己不会死么?!” 少年咳出一口血,颤声道:“对……对不起……” 帝姬“呸”了一声:“还能不能变回来啊?你跟这畜生什么关系呀?” 她这样,让少年想起了那日醉酒的帝姬,于是忍不住轻笑一声。 帝姬道:“回个话啊你!” 少年费劲摇头:“我,也不知道……我跟龙有什么联系……这次,这次我大概是,变不回来了吧……” “对,不起啊,这次,大概是……真的要死,了吧……” 有灼热的液体滴进少年眼中,不知是血是泪。 故事说到这里,青年突然沉默,在他对面坐着的人也体贴地没有催促,只闲适地提起茶壶,为两人添了茶。 这两人正是当日那蛇男与破军星君瑶光。 当日瑶光派去见蛇男的纸人是个少年模样,而他本尊的年纪看起来比那少年稍大一些,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只是眉眼依旧被大大的兜帽遮着,仅露出个下巴尖儿。 十四 蛇男缓了好久,方道:“那日,帝姬将我钉在地宫里,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想到我竟然还能活下来……只不过,我醒来已是三年后了。那时再无大端,更无帝姬。我在昏迷时做了很多奇怪的梦,有时梦见自己是神官,有时又梦见自己是怪物。离开地宫后的几年,我将这些梦境记录下来一一整理,终于记起我是谁,我为何变成了一个怪物……” “愿闻其详。” 故事还得从瑞帝说起。 当年瑞帝提剑去了奉神所,恰巧遇上祭司神官到观星台测算天象,没费多大劲便闯了进去。他在各个殿宇搜索龙的踪迹,甚至连地下密室都被他砸开了几个。他在地上地下翻找时,不经意碰倒了一个神像,神像下正是通往地下崇霖殿的密道。 瑞帝顺利来到地下正殿,发现那里竟有整整一百个神官正按某种阵法趺坐结印。而被他们团团围住的,正是他曾见过的龙。 三根金索穿过龙的头、腹、尾,将它钉在原地。它吐息沉重,已是苟延残喘。 瑞帝大喜,冲进去举剑刺进龙眉心,再将剑抽出来,在龙身上戳了十几下。众神官被突然出现的瑞帝吓了一跳,但被他刺伤的龙正不顾金索束缚甩动脖颈怒吼,若是他们突然起身,使得阵法溃散,恐怕会惹来真正的大祸。他们干巴巴地劝瑞帝放手,可瑞帝哪里会听,直到龙轰然倒下。 瑞帝满身都是龙血,杵着剑不停地喘息,他喘了一会儿,他又突然咧嘴大笑起来,血红的脸上露出森森白牙,着实吓人。 “你们不是想拦孤吗?来呀!哈哈哈,孤不怕!这畜生死了孤还怕什么?都来呀!孤什么都不怕了!” 众神官垂眼,不敢看他。 瑞帝继续发疯,笑着笑着咳了起来。 众神官纷纷站起,齐齐往殿外走去。 瑞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有神官回道:“地上一百神官,为大端祈福。地下一百神官,为皇室绵延龙气。如今龙神已去,大端皇室龙气已断,吾等自然到吾等该去的地方去,或云游,或建观修行,端看个人如何修行了。” 瑞帝挥剑道:“尔等是皇家的神官,尔等去留是孤说了算!” 神官们不理会他,径自离开,瑞帝先是愤怒,继而莫名地笑了起来,他挥剑斩下龙的血肉,抓起这些肉,追上神官们,往他们嘴里塞…… 奉神所地下,一片怪物的圣地。 祭司赶到时,只来得及救下瑞帝与一个昏迷不醒的少年神官。离开时,他开启了地下正殿的机关,以防那些他曾经的下属们失去神志爬出神殿大杀四方…… 少年神官醒后,全然忘了自己是谁,不时还会化作妖物伤人,祭司杀不死他,只好效仿困龙术将他困在奉神所。 他本以为自己能在死前研究出杀死妖变神官的方法,却没想到帝姬会在瑞帝死后杀尽奉神所所有神官,没想到她会带走少年神官,更没想到龙死后妖魂不散,以咒术为刀杀死了帝姬。 大端的历史,就此翻篇。 终章 “借非人之物血肉化妖,这倒是不稀奇。原来那条龙早死了……”瑶光唏嘘道。 蛇男道:“妖龙与大端皇室之间的博弈,我看不懂。帝姬和我……不过是这棋枰上最后一双搏杀的棋子。好在一切在帝姬去了以后,结束了。” 瑶光摇头:“非也,非也。其实这个故事还有个尾巴。你可知道帝姬临死时有三大执念不肯散去?一恨早死没护住家国社稷,二愧对大端皇室,三……则是挂念你。” 蛇男哑声道:“挂念我?” 瑶光道:“挂念你。” 蛇男突然激动起来:“她挂念我什么?她……”又颓然道,“她根本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瑶光揉了揉额角:“你们的事,我没有资格多作评价。我想说的是,帝姬死后执念不散,化为妖魔吞了至少千人。如今帝姬已不可能再入轮回,我欲收她进《妖世》,非得散去其怨气不可,你帮帮忙?” 沉默了许久,蛇男哑声道:“怎么帮?” 瑶光道:“她有话想对你说。” 桌前放着一本黑色封皮的破书,瑶光将其翻到绘有华服女子的一页,他并剑指在那画上一点,那女子便如烟般升腾起来,化为虚幻的人形悬浮在半空中,宽大的两袖流云般漫卷。她微微低头,专注地看着他:“你,变了很多……你还记得我么?” 蛇男缓缓点头:“你还是以前的样子。” 她微微一笑:“你想起自己是谁了没?” 蛇男低声道:“嗯。” 帝姬的魂魄叹道:“那真是太好了,这次记得千万不要忘记啊”顿了顿,又开玩笑般道,“唉,你这厢倒是想起来了,我呢,却差不多快忘了自己活着时是怎样一个人了。” 他有些哽咽:“我记得。” 帝姬颔首:“那你便帮我记着吧……我要去一个地方,去了那儿,我是谁根本无关紧要,可是我,还是不想被忘记啊……” 虚幻的人形尽数收拢回到画像上,书页“哗啦啦”地自行合上。 帝姬一生不过区区二十三载,没有深情难忘记,不过恰巧前头出现了一个讨喜的傻子,后来……便再没人让她挂记。 世传:大端帝姬乃人间奇女子,她死后,有异士为其编排数十篇戏折子,个个精彩,篇篇风靡。异士集大成之作《帝姬传》出世后两年,又出新作,却是一阵凄风苦雨,惨淡收场。众人只道那异士江郎才尽,却不知,不讨人喜欢的,才是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