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仿佛无中生有的巧合,又像事前早已安排好了般,交缠在了一起,难舍难分。 轩漓被藤条拽下忘川河,来不及扑腾,藤条便捆住全身,拖着她飞快沉入河底。河里的孤魂恶鬼们闻到肉香,全都狞笑着扑了过来。 色彩单调的世界彻彻底底地黑了。 景杭距离河岸仅有一步之遥,却被赵晗情交织如天幕的藤网拦住,慢了半拍,眼睁睁看着轩漓掉进凶险的忘川河里。顷刻间,其身体里倏然蹿起一道无明业火,迅速点燃埋藏在深处的黑火|药,轰然炸裂。 他扬起剑,将拦路的藤条砍了个稀巴烂。谁知断落的藤条调了个头,朝着景杭嗖嗖射来。 都是些为了拖住他,哪怕只有一分一秒的烂招数。 而他几乎要被这些烂招数逼得理智尽失。 忘川河之凶险,非比寻常。那些不愿忘记前世、不愿饮下孟婆汤的人,不得不从从奈何桥上跳进河中。要么受尽千年如一的噬心折磨,要么找到替死鬼,提前投胎去。 入河如入虎穴,更何况伊人非彼其他人。 杀光……必须把所有胆敢阻拦自己的人统统杀光…… 首当其冲成了肃清对象的赵晗情站在彼岸花海之中,细黑的藤条同诡吊的白色背景相比,着实显得突兀。 然而她的眼中只有景杭:看见轩漓消失而绝望的景杭,因百般跳河不成而愤怒的景杭,以及毫不留情提着长剑、眼眶通红朝自己飞来的景杭。 还有紧随其后的青龙图腾,照亮了三途川上方黑暗的半边天。 赵晗情被亮光刺得猛回过神,这才注意到景杭反常的模样。 被衣领略略挡住的侧颈上,青黑色魔纹犹如大大小小的龙,蜿蜒密布。眨眼间,那双不带一丝一毫情感的瞳仁骤敛成龙纹状,继而带着暴戾的杀气,变得血红可怖。 一双随时杀人不在话下的眼睛。 难道……他是真的想杀了自己吗?! 尚在幻灭边缘犹豫的赵晗情愣愣地望着景杭,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是说他已经力量尽失,灵力溃散,再也召唤不出青龙来了吗?可为什么……这模样看起来就像……就像景杭本身就是条龙一样! 说时迟,那时快,奈何桥上的赵晗秋荡着碗口粗的藤条,迎面扫向景杭,却被后者提剑斩断。他飞身落在赵晗情身前,做出近似于防护的姿态,声嘶怒喝:“后退!” “哥……这到底……!” “哥什么哥?!我让你后退你听不懂我的话吗?!” 赵晗秋反手便是一掌,轰得赵晗情踉跄着倒退数米。自己却逆着却云剑的来路和猎猎狂风,哪怕是螳臂当车,仍然举藤相迎。 咔吧——碗口粗的藤条瞬间沦为刀下亡魂。赵晗秋几近眦裂的凤眸盯着龙瞳,低沉到极致的嗓音微微颤抖:“你居然真的……” 话音未落,青龙图腾当空而降,白色彼岸花海瞬间化为一片灰烬。 空无一人。 景杭锐利的龙瞳微敛,盯着地上的逃生残骸半秒不到,继而收剑,纵身跃进忘川河中。 短短两分钟的时间,像是过了有二十年那么长。 冰冷刺骨的忘川河水灌入耳道,依然隔绝不了孤魂野鬼们的哀鸣。一声又一声,连同锋利的爪牙一起,轻而易举地将所有铠甲与防线撕得精光不剩。 如梦般一闪而过的二十年。 十六年前,千禧之年。 鹭岛镇海角海滩,七岁的小轩漓躲在轩建文身后,抱着父亲的腿,探出一颗娇羞的小脑袋,目光在正前方站着的陌生叔叔和大哥哥身上来回打转。 好看—— 叔叔长得好看,大哥哥长得也好看。 轩建文感受到身后不安的力度,温柔地轻抚着小女儿的头,道:“景小钰就这么放由你们爷俩在外头瞎晃的?” “她也不想的嘛,还不是元老院那群人叽叽歪歪个不停。我没法陪着她,就只能带我家崽子来你的地盘上逛逛咯!怎么?不欢迎啊?” 轩建文哂笑:“如果我说不欢迎,你会那么麻溜地滚回去吗?” “唔,你要是态度好一点话,也许我会考虑一下滚的——行了,滚来滚去的多难听,你看看,把我们的漓妹妹都给吓到了。” 漓妹妹眨巴着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那位好看的叔叔说话总是带着笑,剑眉星目,丰神俊朗。忽然转过似海般深邃的眸子,对上她的目光望了片刻,噗嗤一笑。正要弯下身,轩建文便毫不留情地把她护在身后,淡淡道:“你想干嘛?” “唔……我想让漓妹妹做景家未来的儿媳妇。” “我拒绝。” “诶?为什么,我觉得他们俩很适合呀。” “适合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家养的好白菜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让猪给拱了?” “哈哈哈——你说谁是猪呢!这话要是让小钰听到了绝对揍死你不可!” 话音刚落,轩建文胸口便挨了发嘲笑的拳头,旋即被人拽着滚进沙堆。好在其眼疾手快地跳开,借力打力,反把对方推进海里。 一时半会没大腿可抱的轩漓只能来回搓着裙摆,望着身前双脸涨得通红的大哥哥。他挠了挠头,有些不敢看她,支支吾吾地:“我、我叫景杭……你……你可以喊我景哥……!” 景杭,景哥。 带她摸虾抓螃蟹的景哥,抱她爬树摘果子的景哥,牵着她的手奔跑在海滩边、扒拉着鬼脸逗她笑的景哥。 一晃八年过去了。 新学期伊始,沪学教学楼走廊,蜂拥而至的中年生把公告栏围了个水泄不通。类似于红榜的玩意简单粗暴地把考试名词连同成绩划分成三六九等,只不过这次,情况有点特殊。 “诶?这第一有点厉害啊,全科满分!陈漓……怎么以前没见过这名字?” “听说是从广州分校刚转学过来的,之前不在我们这。” “噢……难怪了。陈……陈家?这降妖界里那么多陈家,到底是哪个陈家?” “谁知道呢?” 众说纷纭的猜测在当事人看来,不过是课间无聊至极的谈资罢了。 隐去轩家光环的她默默抱着怀里一摞书,小心翼翼地穿行在全然陌生的新环境中,心怀期盼,却又觉得不安。 会遇到他吗? 会在这个地方遇到多年不见的他吗? 当期待聚集成了忐忑,直到陌生大于熟悉的面容不经意地闯进她的视线中。岁月不曾过多雕琢儿时的面容,却足以将人心打磨成另一幅残酷不忍直视的模样。 他是顶着一头锃亮到反光的金发来的。 而令人感到违和的不仅是染过的发,还有耳垂上放浪不羁的黑色耳钉,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堪比钉子般的刺人气场。桀骜而乖张,仿佛天地之间唯其独尊,无人能驯服得了他一样。 不……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夹在姑娘们轻车熟路的欢呼声中,轩漓忙背过身,试图逃离与理想大相径庭的现实。 谁知,正是那促狭而狼狈的转身,使他一眼便在人群中注意到了她。 晃眼的金毛横在轩漓眼前,随之飘来一股极具侵略性的烟草味。来者眯起眼,灰褐色眼眸透着饶有兴致的戏谑:“哟,听说你就是新来的?晚上有没有兴趣——” “没有。”贝齿轻咬下唇,化作掷地有声的拒绝,“没有兴趣。” 扑通、扑通——藏在波澜不惊面孔下的心像是失控了般,疯狂跳动。 原来希望碎裂的声音不是声势浩大的噼里啪啦,而是像化成泡沫一般的轻柔,漂浮在日出之时的海面上,泛着耀眼且幻灭的金色光芒。 …… 一眨眼的功夫,记忆里的场景又变了个样。 上海徐家汇写字楼,轩澄端来一杯水,注视着正在翻自己研究手稿的妹妹,坐下温声道:“最近和景杭怎么样?” 轩漓接过水,把嘴一撇:“老样子呗,花香就是会招蜂引蝶,可我也不能把花给掐了吧?” 当哥哥的噗地一笑,眉眼里透着温柔而宠溺的光。 “对了哥,你有喜欢的姑娘了?”轩漓从手稿上抬眼道。 “嗯?为什么这么说?” “你手上。”说着她做了个翻手腕的姿势,“红豆手链,定情专用。” 突如其来的拆穿并没让轩澄感到不安,相反地他大大方方转正了手链道:“生气啦?” 轩漓啪地一合手稿,口吻故作酸溜道:“没生气。我只是好奇,究竟是哪里的天仙能有这能耐,把我亲爱的哥哥给抢走了——” “哈哈,不是天仙哦。”轩澄摩挲着红豆手链笑道,“放心啦,我向你保证,哥这辈子,心里只会有你这么一个姑娘,绝对不会有什么天仙,绝对绝对。” “……?” 她还在琢磨着那句耐人寻味的话,轩澄已经悄悄收起了手稿,双眼如月牙,笑眯眯道:“看完哥最近的研究有什么想法吗?” 想法吗……那倒没有。比起研究的内容,轩澄一手漂亮清隽的好字倒是更让人感兴趣。 未几,轩漓端着水,玉指在杯壁上缕缕打滑:“妖死后和我们去的地方不一样吗?” 或许是这个问题问在了轩澄心坎上,其嘴角弧度以肉眼可见之势发生着变化,嗯了声,道:“人死后过需过黄泉,入六道轮回投胎,但妖不是这样的,它们死后不入黄泉,更不会轮回,只会永远地呆在某个不为人所知的夹缝中,与世隔绝。就像……” “就像……?” “就像亚瑟王的理想乡,在另一个世界延续它们的生命。” 轩漓被噎得一口水含在小嘴里,呆楞了好一会,才咽下道:“你去过这样的理想乡吗?” “没有,但是如果可能的话,我想亲自去一趟。” “可那个地方应该不是活人随随便便就能去的吧?”轩漓蹙着眉,放下手中的水杯,“更何况,去了的话还能回来吗?” 一向对答如流的轩澄忽然没了声,波澜攒动的眸子隐隐颤抖着。 “能去的哦。”轩澄朝她微微一笑,眼中的颤抖势头悉数转变成了温存,语速不知不觉快了许多,“只要能凑集四块山河社稷图,加上妖王的力量,就能打开通往理想乡的大门。” “山河社稷图……?!” “对,山河社稷图。”轩澄紧紧抓来妹妹的手,飞快地低语,“山河社稷图上有你想知道的一切东西。至于妖王,九尾知道它在哪,只要找到了九尾天狐,自然而然就能找到妖王。记着,无论如何都要凑齐山河社稷图,找到妖王。还有,一定要保护好景杭……” “不对,哥……为什么要突然和我说这些?!” 轩漓开始慌了,准确地说,是被轩澄前所未有的诡异话锋整慌了。忙站起身,谁知轩澄随之起立,说什么都不愿放手,反而越扣越紧,最后干脆把人往怀中一揽,按在胸口喃喃着: “对不起阿漓,已经没有时间了。哥爱你,舍不得你,最不想失去的就是你……往后你你会受很多苦,经历几多坎坷,你可以骂我、恨我,别怕——景瑜和季尧会替我照顾好你的,哥也会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一直陪着你……” “等等!哥!你什么意思?!给我说清楚!哥!哥——!” 那双曾无数次给予她温暖与安慰的胸膛,此刻却成了无法反抗的枷锁。她拼命想要推开,想看看兄长到底是以一副怎样无情的面孔,说出这些与离别无恙的话。 哥…… 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哥…… 记忆的断章戛然而止,仅剩下刺骨冷彻的忘川河水。眼前除了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刹那间,一抹耀眼的光芒落入水中。污秽的忘川河水因为那道光,顿时亮如白昼! 轩漓半睁着眼,吐尽肺泡里残存的空气,在意识消失的前一刻,伸出手,拥抱住了那道光。就像有人无数次地敞开胸膛,将渺小的她拉进怀中,筑起独属于她的理想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