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七章 武定(上)(1 / 1)皇舆首页

池岸空空,三山隔绝。  在前引路的三名步甲营校尉挥臂成号令,少顷,三山各出一小舟。三校尉各自登舟,其中一人将解季与府卫挡在岸边,只许我一人登舟。  桨棹惊了静池,逸清山愈近,我反而愈加惊惧,我怕姐姐受不住这一夜的变故。至踏岸见了如常巡走的守卫,我稍有心安。  逸清山下仅有些许执□□长刀的步甲营军士守卫,若遇百人叛军登岸,步甲营必然难以抵挡。但是皇帝在乾正殿,叛军又如何会分兵泅水来攻三山。  然而不过行走数丈,便见了长辰卫。  我能见到的长辰卫便如此之众,而在我看不到的隐处不知还有多少。  摘玉阁外有长辰卫驻守并往来巡走,姐姐应与庄婕妤同在阁中,我现下的形容实不宜被她们看到。  岸边有一间小室,请了与我同上逸清山的校尉经长辰卫去请庄婕妤,我自在小室中寻了水净手。  甲隙间的黏腻不知是江亶的皮肉还是凝血,我强忍着呕意洗过,换了两次水,终于觉得双手再无黏腻。  庄婕妤入室即险些跌倒,我忙扶过她,“婕妤安心,梁王殿下在陛下身边,皆安好无恙。”  她仍是忧急,“当真无恙么?”  我重重点了头,“当真。”  “你身上为何有血?”她扶着我的手臂上上下下地看,忧急不减,“伤到哪里了?”  “没有没有。”我忙道,“只是方才途中不留意碰上的,我没有遇险。”  “那便好那便好。你来了便是外面大定了。”庄婕妤抚着心口长吁过,“阿琅腹痛已缓,但还是请太医来看一看稳妥些。”  方才的校尉只守在小室门外两丈,我忙再请他去请华庭。  归入小室,庄婕妤道,“你先更衣。”又取出一件洁衣放在一旁,“从前春夏常有宫外女眷入宫伴皇后入三山赏景,三山诸殿阁便常备有衣衫。前些日骤然废后,这里还未及撤去。你换上这一件,不要被阿琅见了你身上的血迹。”  更衣重理过束发,听庄婕妤叹道,“方才有长辰卫入阁看着似是寻人,我以为是进了刺客。峥儿不在我身边,我多怕他会遇险。”她再度深吁了,“陛下嘱我照拂阿琅的身孕,可宫中那么乱,我唯有言语宽慰,也怕极了她会撑不住。”  庄婕妤的衣衫正合身,我展臂看过有无异样,她却深叹着拉起我的腕,“必是入宫行走慌乱匆忙,便是没有遇险也是受了伤。”她又用帛巾轻轻擦一擦,“好好的腕落了这么长一道痕,这是不洁之物,还是不要随身了。”  腕心一道红肿的长痕看着惊心,京中乱起时,我将这串狼牙套于腕原是为了稳心神,却不想被伤了。  我触一触其中一颗,“或许是方才碰了什么借着巧力擦伤,无碍的。物主既送来给我便必是稳妥的,放心。”  净过面,我笑道,“逸方山与逸昆山亦已有步甲营中人去了,陛下很快会迎回你们,婕妤这里也当备下了。”  她细细看过我,又是叹,“你的面色不好,还是待太医来了再一并去见阿琅为好。”  整夜的惊心,面色如何能好呢。我抚一抚面颊,“这里只有婕妤和姐姐么?”  透窗望出,长辰卫巡走一如方才。树石隙中,可见步甲营军士仍只守在岸边。但那个校尉仍在两丈外。  “只有我们。”庄婕妤轻道,“峥儿当真陛下身边?”  日光有些刺目,我只留一道窗隙,“是。梁王殿下安好,婕妤放心。”  她将窗紧闭了,“峥儿便是在我身边我也无力护他周全,若他在我眼前……”  她顿了顿,终是只余一声长叹。  方才梁王说他在逸方山,这逸清山又只有姐姐和庄婕妤,想必余下的嫔御与皇子公主皆在逸昆山了。  皇帝最用心护佑的,还是梁王。  而庄婕妤,她侍奉皇帝多年无所出,难得有梁王在身边。这个孩子若遇不测,于她必会是椎心泣血之痛。她的侧颜凄忧,或许,她是深明梁王不在她身边的因由了。  “阿琡,”她忽道,“你并不喜欢这长辰宫,我看得出。可是再厌恶也要忍,你不过是偶尔进宫而已。你不似我与阿琅,来日只能伴于皇陵之外,终是逃不开。”  至终也逃不开,这是她的命数,也是姐姐的命数。  我敛声叹过,“华太医与钟太医来了,我们出去吧。”  姐姐面容毫无血色,见了我便挣扎着欲起身,我忙扶住她道,“姐姐放心,家中平安。乱事已平,陛下许我入宫来问姐姐安好。”  钟太医进了一盏汤药,我不由敛眉,“还未问脉便要用汤药?”  接过药盏拢入掌中,那汤药微凉。我将药盏交回,“请太医去温一温。”  钟太医忙道,“这是固胎的汤药,无碍的。”  “无碍?”我托着药盏,一时禁不住冷笑,“太医侍奉各宫饮汤药时总是这般凉着?”  “摘玉阁不便煎药,钟太医先将药煎好了送来也是有心。”身后姐姐道,“想是宫内外往来不便迟误了些,也无妨。”  我更紧了眉心,“固胎的汤药岂可大意。”说着将那药递近了,“摘玉阁不便煎药,可将这药温热过也不是难事,劳烦太医了。”  钟太医面色青白欲接药盏,华庭伸手接过,笑道,“我去温药便好,钟太医还是先为婕妤问脉吧。”  细细问过脉象,好在只是受惊,并无大碍。侍奉姐姐用了汤药,有长辰卫来请华庭与钟太医往后宫去。  目视他二人出摘玉阁,我扶了姐姐坐稳,隐去宫中所见不提,只将宫外乱事稍稍讲过,更嘱她安心。姐姐忧急哥哥的安危,我又不便久留宫中,于是将姐姐托付与庄婕妤。  将宫女尽留在阁中侍奉姐姐,庄婕送我出了摘玉阁,牵过我的手轻叹,“你安心回去吧,这里有我。”  在这宫中唯她如姐姐一般待我,我亦是唯有她可真心信任。胸中暖意真切,我笑了,“有劳恭姐姐。”  归家时顾惇已引府卫候在门前,府外已无尸身,却依旧有血腥与焦臭弥漫。  家中有顾惇守护着,内外皆未生祸事。宽慰过叔母与齐竑兄妹再去见哥哥先后遣回的两人,我仔细问过哥哥的平安,再见他却已是两日后。  寂寂黄昏中静心煮茶,哥哥满身疲倦归来,遣退了仆侍便劈面向我怒斥,“任性妄为!”  哥哥半侧过的身微微颤抖,“我几番叮嘱你不可妄为,你却擅自闯入宫去!京中是什么形势,你若有不测,我如何对得住母亲!”他忽地转身怒指向我,衣袖飞扬,“这便是你的分寸!”  他已然大怒,我忙轻拉了拉他的衣袖,软语道,“我知错了。”  哥哥抽走衣袖,重重点着我的额间怒气不减,“知错?这次若非你有福运,我连你一具全尸都护不得!顾惇被你牵累自断一指,你可对得住他!”  我垂首,不敢再言。  当日归家,我因愧疚于击晕了他而不敢多看他一眼。而后姵嬿红着眼哭诉,我方知他醒来因未能守住我而自行领罪。  哥哥归来前他不眠不休守在院中,我远远看着他负于身后的左臂不敢靠近,唯有叫姵嬿去请伤医来给他治伤。  他仍不肯轻恕过我,直数落我到口干取茶。我忙盛了茶交到他手中,“那夜京中大乱,但我听闻京城各门皆无恙,陛下是早已掌控住各门了?”  他接过茶横我一眼又置于案,上下看我却不言语。肩后的疼痛已轻了许多,但那片阏痕仍是青紫,我不敢被他知晓,忙道,“我没有受伤。”  他横我一眼,“受了伤最好,受了伤便可真正知晓什么是分寸。”  他取茶饮过数盏,良久,终是叹道,“陛下入夜已撤换了各门守将,那日虽是步甲营护卫乾正殿,可终是不过百余人,若没有万全之策与十足的信……”  他淡淡笑了笑,只是默然拉着我坐下。  我了然,哥哥曾说过皇帝仿佛不是那样的性情,至此已可断定他这些年里只在候一个时机。虽说他的怠政是自楚王归京后而起,但他真正防范的并非楚王,而是江亶。  “楚王只聚集了区区几万人便敢作乱,”我想到那日皇帝的一句话,“江亶必是早已与楚王同谋。江氏与卫氏是姻亲,卫原在南境可有异动?”  “卫原与江亶绝非同路人,卫原若在京城,他二人必然早已两败俱伤。”哥哥再取了茶,“卫尉何九庐为人质谨刚正深得陛下信重,可江亶素来压制何九庐,近年近身护卫陛下的仍是江亶亲领的郎卫而不是他的长辰卫。楚王不知以什么利诱得江亶与其同谋,若是江亶弑君,楚王便可以护宗社之名剿了他,此后便是梁王即位他亦当自信可掌控朝堂而后夺位。他以为江亶是他的棋子,却不知自己亦是江亶的棋子。或许他们都没有料到,纵然是出了几个叛逆,上骁军亦可说是稳稳握于陛下手中。天子掌控上骁军于内于外都可安臣民之心,当夜上骁军那般声势入宫,陛下或许就是此用意。”  哥哥言语轻淡,仿佛那场叛乱只是史书中的淡淡一笔,并不是几日前的那场惊天动地之祸。  已煮好的茶将饮尽了,我取过水瓮,“你又是何时得知陛下的方略?”  “江亶作乱前陛下召我等暂入畿卫的四人入宫告知京中有变,嘱我们各率一队畿卫护卫城中。前日我入宫时留意看过厚载门,竟像是被人动过手脚的。”哥哥的目光有些凝滞,“我私想着,陛下应是早已布置下,他是故意放江亶进宫。若非江亶被迷惑自以为掌握了上骁军而减了警惕,他便不会不待楚王入京便敢逼宫。你可还记得,前岁陛下骤然以一桩旧事问罪于司隶校尉,更将司隶校尉府罢废。没了司隶校尉,江亶在京中便可谓为一手遮天。”  “或许,”哥哥眉心更紧,“江亶知晓有父亲率上骁军伐叛,叛军定不会攻到京城,他联合楚王也只是为引父亲与蒋征离京,他原本就是想在楚王进城前夺下长辰宫。”  “入夜便控了各城门……”我再无心煮茶,双臂撑案紧紧扣住额头,“上骁军的首将是谁?”  “霍鄣。”  哥哥语音低沉,我遽然抬眼,那日乾正殿外皇帝所唤的“霍卿”,当真是霍鄣!  皇帝竟是将京城与长辰宫尽交与了他!  哥哥望向窗外长长一叹,“我从未料到会是他。”  初日中的那一道剑血烈光似再现于眼前,我紧阖了眼,却不能避心中的惊风一剑。  双掌覆住眼,我吁道,“步甲营必是早已进了宫,而霍鄣夺厚载门之时江亶应当已进了乾正殿。”  “你竟去了乾正殿!”  哥哥大喝,我愕然抬头,他已是怒极。  归来后我将解季和顾惇皆留在家中,只令一名当夜守在家中的府卫去寻哥哥告与他我曾入宫。  擅自入宫是大罪,我不论去过哪处宫殿都是罪过。我以为哥哥少知一些,在皇帝面前便是少一桩罪,亦以为皇帝会在见他时说出我曾去过乾正殿。未曾想到,哥哥竟是此时方知。  他激怒非常,我更不敢自辩,只垂首不言,而他却亦陷沉默。我一时疑惑,便是知晓我的思虑,他也不至一句追问责难也没有。  “你的猜测太险。”哥哥轻击案,沉声道,“我于大定后得知,他已在当夜暂领中尉事。”  岂只是猜测太险,我此前的作为又何止是草率愚昧。心口倏地缩紧,“去岁那场大雪后我便已在雍门见过他。”  原来那时皇帝已部署了。  应当是更早。  当夜京中作乱的亦是上骁军,可蒋征不会觉察不到江亶在军中的异动,霍鄣究竟是蒋征留下的暗子,还是他原本就是听命于皇帝?  京外上骁军诸营那般调动,可是刻意为江亶设下的陷阱?若果真如我猜测,那么他将时机掌控得这样精准,他夺厚载门时江亶正进了乾正殿,连他入宫的音息都稳稳封在殿外。  皇帝许江亶一路无阻至乾正殿,又断去他与叛军的联络,若非有梁王出现,皇帝亲擒贼首,这是哪一代帝王都未建立过的功业!  而这相助帝王功业的霍鄣早在太徵年间便有功勋在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