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伏在身边的姵嬿满面惊喜,她取来的汤药极苦,温温的滑入喉却引得五脏六腑都暖了。想起身,腰间却酸酸麻麻的用不上力,汤药的苦涩还在口中,我拉过姵嬿细细地上下看了,“可有受伤?” 姵嬿雀跃道,“没有。”又掩唇低笑,“他识得城中各条小巷,我们一路引着那些人穿行,我们近在咫尺,那些人都寻不到,还迷于巷中,我险些忍不住笑。” 我无奈摇头,牵得耳下又是生了痛楚,惟有轻缓道,“事关生死,你还笑得出。” 她娇俏道,“平日里见多了他冷着脸,从没见过他戏耍人的。”说着将我耳下的伤口换过药,“也是郡主福厚,这伤口并没有触了命脉只是稍擦伤了骨。初时只是看着怕人,现下已见愈合,只要不用力太过便不会再裂了伤口。只是左臂的伤加重了些,伤医说切不可再使力。”她重重吁了气,“郡主这样昏睡了两日,好在伤医说只是累极了以至体虚,此时虽缺了几味药……” “郡主醒了么?”顾惇在房外出声,我移了移身,道,“让他去歇着,不用守在外面。” 姵嬿回来时却是忧心忡忡,将一柄弯刀端正置在我的身边,“那日我和他只能远远看着郡主被挟入亭台却无法近前去救,郡主途中昏倒时我们惊得魂飞魄散如何也扶不动,郡主久久不醒,他独自回去近与周将军搏命,还好大将军不曾怪罪,还许他将这刀拿回来。” 霍鄣……他知晓了我将他送来的柄刀佩在身边,可会在来日留一丝悯意? 当日亭台中的生死一线间,我活了下来,可这场战事死了那么多人,我也失去了那么多的亲人。我长叹了,“兖修哥哥在家中么?” 她伏在身边,轻道,“在,他已将各亲族安置妥当了,那日伤者已移居在旁处,亡者已入棺,郡主放心。” 我长叹了,这两月里还好有徐兖修在身边相助。 我移一移身,这一动又牵动了腰后与耳下的痛处,我缓缓伏平了身,“周桓朝伤势如何?” 姵嬿唏嘘,“周将军的伤本无大碍,可昨夜任由他打也不还手,听闻伤口又流了很多血。”她小心觑了我一眼,“依我看,顾惇还是下手轻了,他们竟敢用刀指着郡主!” 在上平这么久,周桓朝的性情我也知晓一二。曾眼见那朗朗男儿为国流血,此时因我随时连性命也搭上,终究是我连累了他,我叹道,“他这样鲁莽竟到上骁军中去让人论出是非,去叫他到霍将军那里请罪。”我停一停,“记得慎言,他只是定国大将军。” 她咬着唇点头,看一看门外又看一看我,一副不敢开口的模样。应是已近子时了,我挥挥手,“罢了。叫他在院子里站一个时辰思过就是。” 姵嬿只为顾惇忧心,“怕是要下雨了,真的要一个时辰么?” 伏得久了全身酸痛得难耐,我强撑着翻了身,扯了锦衾垫在身后侧倚着稳身,“不许去撑伞。” 耳听得外面的雨声愈盛,姵嬿终忍不住撑开窗往院子里看,转身时已哭出,“他身上都湿透了!”她奔到我身边扑倒,肩头已被吹进的雨打湿了,“该罚的都已罚过,许他回去好不好,这样下去会病倒的!郡主身边少不得他!” 我移过眼,“还有一刻。” 姵嬿抹着泪只强忍着不哭出声,眼光分毫不离铜漏。疾风卷雨击打着窗,若身在京城的家中,我何需这样费心思。我抚一抚额头,“叫人煮一碗姜汤……他的手还有伤,去请那位老伤医来看看吧。” 她回来时似以为我已经睡着,轻手轻脚又要退出去,我微微挪了挪僵涩的身子,“他还好?” 她扭捏扯着衣角,“他只饮了姜汤,不许我去请伤医。” “你对他说,他若不许你去请,你就去霍将军那里求药。”眼睛酸得发涨,我深呼道,“熄了那些灯,留门旁的一盏便好。” 只片刻,姵嬿欢喜归来,理着我纠缠成团的一缕发丝,“又倦了?已过了子时了,郡主缓一缓神,便睡吧。” 我无睡意,想与她说话,却偏偏没有说话的心思了。 灯光太暗,姵嬿几乎要贴在我的发边,我拍拍她的手,“也没人看,明日再理就是。” 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几乎只是倏忽之间,月光已透过窗洒落满地,我恍惚觉得不真实,“许久没有这样好的月光了。” 姵嬿数着手指道,“早已过了十六,这月光也并不十分明亮,此时觉得好只是因着长久未留意过罢了。” 自管悯围城那日起我只算着被围了几日,几曾有心思留意月光呢。我叹了一声,“已不能去江东,也是时回京了。” 姵嬿却正色道,“上平清静,江东的柔风细雨更是宜人,都比京城益于休养,待身子养好了再回京也不迟。” 我横她一眼,转过脸强忍了笑,“当真是为了我养身?” 姵嬿又羞又恼,“郡主本就不愿回京,我还能为了什么!” 这一句仿佛敲在胸口,我无法反驳。若没有战事,我如何也不愿舍弃上平的逍遥。只是此刻,我希望再张开眼时已在家中。 手中的弯刀已洗尽了血气,我交还给姵嬿,“霍鄣来过么?” 姵嬿怔了怔,道,“不曾,只有郭廷昨夜和今日午后来问过郡主安好,道是霍将军有令不许人扰了郡主休养。” 霍鄣总算有心。 再醒来时似是午后时分,姵嬿正为伤口擦药。 那日退出亭前我留心看过,管悯右肩和头颅的白羽箭并非军士所用的规制。被挟之时我注目于霍鄣的箭许久,那是他的箭。 但每每想到那时的情状我都是一阵阵的后怕,射向管悯右肩的箭是自我耳下掠过,若箭镞偏了些许我便会毙命当场! 姵嬿口中絮絮念着,“从前郡主身子强健连风寒也少染上,这两年却伤病缠身一次比一次凶险。郡主可不要再伤病了,我任是有九条命也不够这样惊耗的。军中送来的药也撑不过几日,我们早些归京也好。” “好了好了……”我按着额角苦笑,“这样多言,都快像岳阿媪一样了。” 姵嬿起身取了药盏作势道,“我哪有岳阿媪那样整日喋喋!郡主作弄岳阿媪,她身子沉追不上,我可比她灵巧,郡主再取笑我,我可就要在药里下黄莲了。” 我幼年时岳阿媪在家中照拂我与哥哥,整天在我们耳边念着“不可不可”,直至父亲许她还乡养老,我们的耳旁始得了清静。 “你倒是寻来黄莲我看。”我禁不住笑了,直牵得伤口微痛,忙按住道,“哪有什么凶险,都是不过养一养就好了。” 斩去管悯左腕时回身太急错伤了腰,前日醒来时更酸痛得满心烦乱。想来因是这几日养得好,腰间的痛楚轻了许多,只偶尔还有些许麻木。我轻轻直了直腰,取了药盏饮下,“顾惇的伤可好些了?” 姵嬿更是笑,“哪里有那么快,总还要再养些时日的。”她嗔道,“那时他还不许我去为他请那老伤医,而后为他诊治了伤他却缠着老人家不放,此时更是随着出府去了。我看着,他是要学医术呢。” 取过清水净去口中的药味,我扶着腰坐正了,笑看着她,“学医术也好,学成之后,他便可自行治伤了。” 姵嬿嚅嚅托着盏转身,叹道,“他最好再不受伤。” 荼芜香自鎏金麒麟炉兽口中萦绕而出,我忽然厌极了这种气味,撑着榻站起,“药气又不苦,将那香熄了。随我出去走走。” 她取过常衫罩在身上,“伤医说这几日养得精心,动一动也是好的,只是仍是气血不足不宜劳累。” 仿佛也是许久不见这样好的晴日了,院中微风清朗,抬眼看一看,竟不知是何时已满院郁郁青青。 只走了几步膝头便僵涩得紧,索性闭目仰起头,任由融融的日光暖了面庞。 山石后的脚步声突兀传来,我听得出这脚步声,是周桓朝。 听说前些日是郭廷来送药,今日竟是他。顾惇不在,只要他尚未至我的房外,府中无人会拦他的。然而他的脚步声急止在山石之后,叶端残留的雨水偶尔“嘀嗒”一声被石尖击散。 姵嬿静默立在身边,面容虽无异样,可双手已是紧握了。 倦意袭过,我扶着山石欲转身,不过寻常的移步,膝头竟曲不得。扶石的手臂忽然一痛,我忙收手虚握了拳,姵嬿轻道,“郡主的手臂原本就伤着,伤医叮嘱过不可使力。前些日那般用力令得伤势更重,更不可使力。” 我被挟入亭台前,她与顾惇正在不远处,她看到是周桓朝拉过我时的力道过大引致伤重。我知晓她此言是为了我,亦是为了顾惇。 咽喉处的肌肤如有细羽扫过,我抚去那抹轻痒,“周将军,多谢你。” 我这一句后,他却是久久不言。 他身边的军士曾刀指我,可即便是他剑指我,那也只是他的职守所在,他终究护了我那么久,我不能苛责于他。 光影斑驳飘忽,若非有重物落地的声音,我几乎以为他已经离开。 及至听到他的脚步声远去,我骤然失去了全身的气力。 疲惫,只有疲惫,眼前红绿狰狞纠缠。 不断有人在我耳边说,那日,我又杀了人,有人因我而死,有人亡于我的剑下…… 我终究是高看了自己,原以为醒来了便是熬过去了,可四日不见晴日,我也昏沉了四日。雨止后阴云仍不肯散尽,房里药气浓湿,直闷得人满心沉郁。周桓朝送来的药材这几日已将用尽了,但醒来后的气色总算好转了些许。 对镜自顾,惊觉自己竟瘦了这样多,下颏不复从前的圆润,连面颊也塌了下去。欲似前些日里束发装扮,抬臂便可见锁骨突兀横亘在颈下,这些日里我大致就是这副半人半鬼的模样现于人前,自己却没有觉察。 从前送入军中的府卫已尽战亡,顾惇打探不到军情,我心中总不能安稳。外面稍晴,于是传辇舆往城门去。 一路所见尽破败,已被清理过的街路仍能看出当日交战时的惨烈。守城军士所剩无几,如今守城的已是霍鄣亲领的上骁军。 及至城下,却见石阶已被封住。城台内闪过几个身影,当中一人昂藏魁伟,他果然没有走。 有军士快步近前,“来人可是郡主?” 我一怔,顾惇已答道,“正是。” 那人侧身让了路,“郡主请。”又道,“定国大将军有令,郡主来此无须通报。” 他竟知晓我会来! 转念之下便轻笑了,有周桓朝与郭廷,他岂会不知我曾数次上城,亦应会猜得我会再次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