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十章 意合(下)(1 / 1)皇舆首页

我本已卧下了,见他转身欲走,慌忙起身脱口唤住他,“你许久没有好好歇息了,这样夙夜不怠,太过伤劳心神。难得归家来,那些书文睡足了再看也不迟。”  他顿住脚步,骤然转过身只目光炯炯望住我。蓦地灼热难耐,我忙咬住唇伏着不去看他。应当是酒力还未散尽,满耳全是自己杂乱无章的心跳。  脚步声渐近,我醺醺然恍惚失神于身边陌生而强烈的男子气息。他很快睡去,平日里常是紧绷着的唇际此时亦舒缓了下,隐约勾出一缕极淡的笑意。  我屏住喘息轻撑起身,伸出的手微微发颤。浓眉长鬓浸有边塞风沙的苍凉,他耳后的发际处有一条极深的疤痕,忽然间惊觉,我似这许久以来都不曾认真看过他的容貌。  自他如从天而降出现在厚载门前,我只记得,他的目光总是深邃不可辨。  指腹一时收不住掠过他的唇下,一股暖暖的酥麻透过指尖瞬息间击遍全身。我忙抬起手,心绪起伏莫名,指端重重一颤。  霍鄣突然翻过身,瞬息间天旋地转。周身的气力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惊得失神,忘记了挣扎。他长臂揽过,将我紧紧拥入怀中,落在耳前的唇引出我不自主的颤栗。  我忙转身,这样浑身绵软紧贴着他的胸口,他的心跳清楚传来。温暖坚实的怀抱无端让我纷乱的气息思绪渐得平缓,侧过头偷眼看他,却见他双目紧闭,仿佛方才只是我奇妙的错觉。  醒来时天已过午,我亦已许久不曾这样沉实睡过。而清晨的迷乱,我竟分不清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  一月里,三道诏书连下。  一诏,因接连战乱伤民,江北各州郡减算赋三成,贫荒郡县以黍粮代算赋,以养民息。  再诏,扩太学至万人,官僚子弟尽可入学,经三年为优者,可经察举授官。择选博士弟子之权责移至博士祭酒,太子少傅沈攸祯兼领太学博士祭酒统摄太学与郡学。各地复郡学,民间儒生由学官察选入学,同以三年为期,优者可举入太学。  三诏,廷尉署上下奖一年俸秩。伍敬信领卫尉,仍虚光禄勋,不复郎卫。  此前朔日大朝,奉召入京奏事的合州都尉所上章表中的一处笔误引致皇帝不悦,更被袁轼冷言相讽。霍鄣以此笔误为引,奏议上骁军与各州军中长史主薄之外增设学官专司教习军士书文,袁轼当即以我朝无先例为由反驳。  霍鄣未有相驳,转而问起大司马署修缮事宜。  前些日大司马署走水修缮,署内各官亦无处理事,时常借用一旁的尚书台与大司农官署。长辰宫中走水,连太史令都受了牵连,听说那几夜里郦慎夜夜观天象,终定下大司马署修成之日。霍鄣促问袁轼可否于郦慎所言之日修成,袁轼方悻悻作罢只命将作大匠殷汲加紧督修。  二人间的暗涌暂得平息之际,沈攸祯再借合州都尉笔误为引,推及国中学风,上奏朝议扩太学与复郡学。朱任衡驳斥,袁轼未驳,却也未许。  书室中相对读书时霍鄣不过寥寥数句,我已明晓他于朝堂的艰难。霍鄣避开朝务枢要的轻微试探便激起袁轼的驳议,袁轼定然也明白,霍鄣有意一步步噬空他的相权。  霍鄣起于军功,朝中虽未有强室可京内各官仍尽是出身于高门权贵,霍鄣面对的不止是朝臣,更是这些人身后难以估量的势力。  那袁轼亲拟的三道诏书中,免赋最得民心,袁轼亦因此于上下间倍受赞誉。第二道诏书布告当日,沈攸祯率太学属官亲至丞相署。太学与郡学虽是长久之事,但沈化此前从不附于袁轼而此时沈攸祯昭然尊他,于袁轼而言,得天下士子之首的尊待远重于不知何时可成的平民入仕。  袁轼威压了霍鄣的表相下却有伍敬信升任卫尉,我隐约明白哥哥从前的话,霍鄣的心胸恐怕已是并不止于一个弘丘王封号。  霍鄣将诏书递与我,自取过火钳拨着炭,“你看如何?”  我放回《九州翔志》取过诏书,笑道,“当日大朝,你与沈攸祯当真没有事前商议过?”  他只笑着摇头,我亦笑叹,“袁轼定然不信。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这么快更这么轻易便允了沈攸祯,他是不许你在他之前得了兴国的尊望。”  他眉目间笑意更深,仍是不语。我细看着第三道诏书,“范谨凡事只认一个法字,他任廷尉已近十年,先帝废江皇后,赵枀与江亶谋逆,便是在你归京前汪溥与袁轼相争之时廷尉署也未陷入其中。”  放下诏书又取回《九州翔志》,我道,“范谨虽没有沈氏一般的雅望,但他为人刚正,要将他收为己用不可仅以名利。”  范谨是廷尉,他的卓然事外比沈化还要艰难,他也比沈化更通透。  十三卷《九州翔志》已全数临好,前些日经哥哥送与表哥,他竟回了“勉之”二字给我。手中的道州这一篇读过多次仍觉得意趣盈盈,忽听他道,“你以为我欲将范谨收为己用?”  我微怔,又笑了,“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  不过是随口一说过后,我亦随手打开他案首的小匣。这小匣自我初次入书室时便在这里,我从未看过里面之物,而打开时,我一时惊愕。  匣中是两枚虎符,上骁军的虎符。  上骁军的两虎枚符尽在他手,他归京后竟未将右符奉还与皇帝。  将方炉移到案边,他撩衣坐在我身侧,“朝中争锋由来已久,他稳居九卿近十载,当真是因他允执厥中?”  他淡淡笑着,仿佛只是在闲话风月。  我轻合了小匣,已收入手的,如何会再放出。  至于争锋,当年孝惠皇帝在位时新贵文臣间的争锋何其惨烈,便是前朝强室揽天下之权时,强室与寒室间为了权势利益功勋名望同样是以全族的性命在争。中立的那些人,果真是中立么?  自咸平四年至今诸多乱事,前后内外牵连了那么多人,唯有廷尉署无一人牵涉其中。心中乍然闪过一念,“是因皇权……”  “不错。”  他平声一语,我始惊觉方才已将心中所想道出。  “小小女子能有此番见解,已是不易。”  他语音平和,我却觉得心底有一处角落沉沉坠了下去,往日的所知所想仿佛有哪里错了。  父亲从不与我言及政事,好在还有哥哥,他与我独处时不时提起朝中诸事,并无分毫避忌。  我不似哥哥善交游,那些年间我极少应邀出府,偶与各府女子聚在一处不是品赋便是赏乐,亦是极少出言,至多不过是说些各府的琐事更何论朝事,便是历经数次变故我都没有深思过。我慨然失笑,先帝赞我忠纯,不过是将愚陋说得悦耳些罢了。  当年孝武皇帝并未阻诸臣的争斗而是平衡各方并用他们署理政务,而待这些人须惕厉亦须牵制之际,便就有了中立的一方,这样的权衡非英主不能为,亦非强臣不可用。  中立而不中庸,范谨亦是不容小觑的。  我摇一摇头,廷尉署不是短时内便可收为己用,我只想着宫中,“伍敬信是你保举?”  霍鄣从容浅笑,“伍敬信多年来有实无名,进为卫尉位列九卿是势之所趋,无须我保举。”  他果然早已有心插手长辰卫,从前哥哥忧心的长辰卫的变数便是他。不过是一时失神,我竟找不到方才读到了哪一句。  “读书应观其大略,你这样读反而劳身更劳心。”他一手卷了书卷一手拉过我,“久坐无益。”  原以为只是在院中行走,不想他竟是引着我往府后去。至园外,他一手开了锁推开园门,“我每日在此习武。”  他确是每日都要习武的,即便常常早出晚归,他亦从未荒怠了武功。园墙下绕栽着的十余株树下一片灿灿金黄,行走间厚软轻脆。园中一片宽阔空地,远端一座房室,余下不过一靶一案。  开房门,小小房室中刀剑□□排了满满一壁。我寻过最大的一张弓,不过双手一握一托,那弓便向一旁歪去。身边探出一只手将弓扶稳,我轻挑过弓弦,“这是你在厚载门外用的弓?”  当年他九箭连发,箭箭无虚,每一箭都落在心中。他抚过弓身,“此弓随我数载,厚载门之变过后再未动用,惜也,幸也。”  江亶之乱过后还有刘道业与南境两次变乱,惜神器未再未杀敌,幸良弓再未染血。我轻叹过,复笑道,“我曾随蒋征习射术,他都从未用过这么重的弓。”  我四下看过,“没有大石?”  霍鄣一时不明所以,我抿住笑故作疑惑,“你不习掌劈青石?”  他怔忡了片刻,冷着脸负手转身出去。我忙随上,“你的甲胄在哪里?”  他锁了小室的门将门钥交与我,“今后你可常来。”  我握着门钥,“我可不会用这些。”  难得他知我会无趣,也算是有心,我想将门钥交回,终还是不舍。  手中的门钥已有些温温的,我笑道,“自家的园子还锁着做什么,阖上就是了。”  霍鄣低笑,“好。”  他负手微俯了身,“家中琐事你可自行处置,你若不愿在此消磨亦可随意往武城公府去,那日,你实不必问我。”  落叶映着黄昏日光耀出的淡金光晕有些眩目,稍提裳拢过落叶,我亦笑道,“我可不敢,哥哥若知晓了定然训斥我不知礼数。”  我看了他一眼,“他也定然会以为你欺我,必不饶你。”  忽而抬脚向上一掠,落叶顺势扬起。  他轻巧闪开,恰好一阵风掠过,黄叶未及坠地又被风卷起落了他一身我忙以腕掩了口看着他狼狈拂落身上黄叶,实忍不住笑。  他笑容未敛,我便一路踢踏着黄叶,“你这园子好无趣,那十几株树都不能成荫,夏日里连坐下偷凉之处也没有。”  额头忽被他伸手压了压,他又单臂将我托起,“回去。”  被他这骤然一托,我上身不稳忙绕按住他的左肩。他的肩沉实坚厚,身体的温热自薄衫透入掌心,我只觉面上如有火灼,欲放开,又是抱住了他的肩。  原本就是我的夫君,还要矫揉给谁看。  这样半身高于他,目光越过园墙,近半座王府便是在眼前了。我正要分辨哪一处是卧房哪一处是书室,可已临近园门,他的脚步半分没有缓下来。  心头初初涌起的温柔一时消减,我伏在他的颈后在他背上狠狠一捶,他却是平声道,“再乱动,摔下去还要请太医。”  他这句过后,我推了他的脊背借力后仰,他的手臂亦蓦然低下。  撑着手臂站起,我拍落掌心的尘土笑道,“我出身将门,岂会轻易摔伤。”  他微微垂了眸,浅笑道,“那便与我去书室。”  正欲踏前一步,却一时失了平稳。手臂已挡在身前,他似是忍着笑意,“摔不伤?”  我看着脚下长叹了,“长久不习武艺,竟生疏至此。”  移步拂裳,霍鄣牵过我的手,“无碍,日后我来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