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鄣一言不发,似漫不经心地看着我,那目光竟让我莫名心虚慌乱。那套原留给沈攸祯的玉佩送往阙墉关前,表哥曾拉着我一并去看过,他亦曾叹那套玉佩确是适于文士,送与武门有些可惜了。 我随手指了账卷中的金环与玉盘,“这几件是太后赏赐的,去岁岁末东平郡主诞女已送出去半数,她们是一家人,你将这几件送去,也是不失礼数。” 他接过看了看,又看向我,“你那柄环首弯刀也不错。” “不可!” 这两字脱口而出,我自觉太过激烈,不由放低了声音,犹豫良久终于轻叹一声,“你送与我的,岂能给旁人。” “好。” 他这一字中满是笑意,我亦笑了出,“前日我已让姵嬿再送了二十金去宝异肆,你不可再说我蛮抢了宝异肆。” 他却笑着避开眼,“便是再有这二十金,罗蓄也定会被训斥得不轻。” 我更是疑惑,“那弯刀究竟何价?” 他摇一摇手,“罢了,改日郭廷再送去就是。” 小室内,他将我的弓置于架,又另取了一张弓交到我手中,“今后便用这一张。” 他握住我的手,敛眉屏息将弓渐拉至满弦,竟奇异地与那个模糊身影相合。 垂眸看过,角片下的谷纹与我那张弓的谷纹分明是出自一人之手。 有些事,终究天意难违。 可天意赐予的欢喜却被军中急报断去,心神不宁堪堪候了半日也不见他归家,及近黄昏却是郭廷回报我他今夜在宫中宿直。 不知军中出了什么事,更不知宫中出了什么事竟要他宿直。 一夜辗转无眠。 天明时,我起身梳妆。 请旨赐婚为侧室这等事,吴佐书再无耻也不会在朝会中奏议,他定将于朝会后往乾正殿陛见求旨。 我不欲将姐姐牵连其中,皇帝曾许我入宫无须请谕,于是算着朝会将毕的时辰入宫,缓缓行近乾正殿时果然见十数人随皇帝归来,看服色不止是吴佐书与九卿中人,连丞相也在其中。哥哥在众人之后,他的身旁有一人,只是近乎被他挡住了看不出是谁。吴佐书寻了袁轼为倚恃来请旨,哥哥能一同前来必是费了许多心思的。 跪于长阶之下,长辰卫惊疑,却未阻我。 我昂起头,目光垂于膝,“有劳奏报陛下,弘丘王妃齐氏恳请陛见。” 长辰卫未动,殿内那倨傲朗声已传出,“微臣之女性情淑和姿容绝代,愿侍弘丘王以承血脉,乞请陛下赐婚。” 入殿未久便将己欲说出,身在乾正殿外的阶下都能听出吴佐书高声中的轻侮。哥哥笑道,“少府谬矣,舍妹嫁与弘丘王不过数月,此时言及胤嗣为时尚早。” 殿内又有人道,“弘丘王为国之柱石,此前有郡主赐婚与弘丘王,平都侯府与武城公府门第相垺,若亦得陛下赐婚,同是美事一桩。” 我记得这个声音,当年我的赐封礼,他是主礼官。 我屏息狠压下翻涌的怒气,太常汤邕,他竟妄将侯府与公府比肩! 哥哥仍是笑道,“太常言重了,少府出于当世望族,我不敢妄称相垺。” “武城公过谦了。”吴佐书亦笑,“郡主体弱须静养,小女入府后郡主可安心养身,尚书令也可与郡主闲聚。” 忍无可忍! 我骤然站起,推开长辰卫重重利剑踏上长阶。前次踏上乾正殿长阶应已是五年前,阶石隙间仿佛仍有江亶被斩去头颅时溅出的血。 我于乾正殿外再度叩拜,殿中一时静极,日光被身侧的长辰卫挡住。我曾在此处叩拜,那时初日的光芒何等耀目。 有人匆匆近前扶起我,“王妃快请起。”杨符忠道,“陛下请王妃入殿。” 起身时,皇帝缓缓坐回,殿中诸人皆注目于我。不去看殿中人的容色目光,我缓行至殿中大礼拜下,“臣妇恭请吾皇圣安。” “一介妇人擅闯乾正殿成何体统!” 未及皇帝出言,一声斥已逼入耳,我徐徐起身,目光直迫声音来向,“我的家事有劳少府与太常费心,只是不知太常所言之郡主出于哪一府?” 汤邕与袁轼同历三代帝王几曾被人这等轻藐,他缓缓冷笑,“如此不知仪礼,当……” 极脆极响一声惊住了汤邕,亦将他已近出口的“年”字挡了回去。他一手指着我,似惊怒之下难以言语,我平声道,“妇人不才,不似太常熟典知礼,原不知君子手指他人也是仪礼。”我抽手又是一掌,垂臂时挡落他指着我的手,“我曾读过几卷医书,太常今日言行失仪是因邪风侵体,我只能助太常镇得一时,太常回府后还是去请医者用心诊治为好。” 哥哥疾步上前大力扣住我的腕,他已惊得变了容色,只向我低喝,“阿珌!” 汤邕名望极高,从来都是禀礼持重。今日他遽然相犯实是意料之外,而他欲犯者,又岂会是我! 我收回手,汤邕僵立着面上乍青乍白。诸臣面面相觑,汤邕身后的沈攸祯上前伸手挡在汤邕身前,冷声道,“御驾前,太常慎言。” 哥哥拂袖回身与沈攸祯并立不言。 昔年我与沈素皆是常入宫,因江亶那一句“有女祸宫闱”,沈攸祯亦曾向先帝请谕沈素不再入宫。沈攸祯出手相助,哥哥亦与其并立,便是昭然明示他二人皆在护着妹妹,而非只我一人。 沈素又是被无辜牵连,我却不能对沈攸祯言歉。汤邕拂袖退回,我转首,“我朝仪礼,夫君纳妾须得正妻首肯,更有律法明定官者私纳外妾乃是大罪。平都侯一时疏于仪礼,可太常既尽知仪礼律法,为何此时却视若如无物?” 我含笑道,“不过是一房侍妾,问正妻之意便可,平都侯何需劳动圣驾。” 吴佐书已然惊怒,他是苏景亲族,其妻母又是孝惠皇帝之女,他成婚前便受赐封为平都侯,更只在十几年里便升至少府。 此人一向自视清高,常言其升迁封赏皆凭自己的才德,平日只愿听人称他为少府,最厌忌被唤为平都侯,我每说出一次平都侯他的怒气便重一分。 吴佐书有意其女为霍鄣侧室,可没有我的首肯吴若芙断不能入弘丘王府,若随了霍鄣只能是外妾,而弘丘王岂会私纳外妾。他御前请旨,无非是欲以皇命促成此事,而我此时避开皇帝不谈,只将说成是他与汤邕诱使霍鄣私纳外妾,殿内诸人便是有意助他,也不好直言。 纵使今日我阻不得吴若芙入王府,他日我也必不与她好过! 我看着他轻叹道,“太常不顾辱及先帝赐婚的罪过,平都侯还要心思清明。” 吴佐书微怔,又惶惶于殿中伏首,“臣并无此意,请陛下圣断。” 我绕过哥哥至吴佐书身边,吴佐书竟是侧身一避,我冷言道,“平都侯还记得请皇命。” “阿珌!”身后哥哥低声怒斥,“不可妄言!” 皇帝只是垂眸仿佛失神,长久不出一言。 我却不愿放过吴佐书,又缓声笑道,“素闻吴氏的清高之誉朝中无人不敬,平都侯此时请皇命便可知平都侯不过是受人一时蛊惑,并非诈巧虚伪之辈。苏氏一门贤德,目下纪信伯在家乡广有令望,昔年苏相之贤名更为天下人称颂。平都侯广结天下士,当年少府监涉罪亦未污及平都侯亦是因着平都侯之贤名,或许来日我亦可耳闻吴氏贤德与苏氏比肩,只是,今日之事实实可惜了吴氏与苏氏的清誉。” “齐琡!”哥哥一步上前,面上怒气已然大盛,“还不请罪!” 哥哥从未直呼过我的名,心中且凉且苦,我自知不止是此行不妥,朝臣面前言行不逊更是极深损了齐氏的颜面,可是此时我并非仅是齐琡,吴佐书与汤邕能奈我何! 袖中双手紧握成拳,我肃声道,“少府欲求之事原为我家中琐事,此为乾正殿,帝王理政之处,少府在此为女求赐婚实是失矩。上巳将至,是日还请乡君赴宫宴,乡君之婚嫁可在那日由太后择定。” 转身时,目光紧锁住皇帝,我能否如愿,已只在他的顾念之间。苏景是皇帝生母的祖父,我刻意提及苏景便是要皇帝记起他的生母,吴佐书的言行若连累了苏氏的名望,皇帝岂会容他。 可皇帝仍是静坐垂眸,我看不到他冕旒后的容色,亦断不出他会否助我。 汤邕方才的话看似是脱口而出,可他向来持重,岂会轻易说出那句话。我虽逼回他的话,殿中只怕已有人想到他要说什么。他们想要的并非是我的难堪,却是要让霍鄣颜面尽失。 昨夜哥哥送我出府时的话一时清晰于心,“有些话我还是要对你说,你向来是不记人的,可偏偏只因雍门的一见便在乾正殿认出了他。你可记得当年自雍门归来后与说过的话,你说,他只凭一句话一举手便散去了雍门的阻塞,上骁军若为战亦可如此轻捷,便可再不惧于外侵内叛。抛却俗忧从了自心换一世喜乐,你这样劝我,可你自己却何尝不是如我一般顾忌太多。你那时执意嫁与他,根由必是在此。你那时不自知,此时可明悉了?” 从了自心换一世喜乐,心中如混沌骤至清明,我整仪容,“恳请陛下容禀……” 正欲大礼跪拜,身后骤然一声,“陛下明鉴。” 这脚步声再熟悉不过,霍鄣单手托稳我的手臂,“下臣承先帝恩旨赐婚,无一刻不感念先帝隆恩。下臣曾于先帝诏前起誓,此生唯齐氏正妻,终亦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