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不说便出战,整月了,连封家书也不给我,”我看过他身上应并无伤处,轻轻压一压衣襟上的褶皱,“原来你还在意我会忧惧。” 他方才的目光我是惊惧的,那时,他或许以为我是刺客。 他凝望住我,似要在我面上寻出异色。我心下微动,不由得敛了眉,“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递过一道已启封的火漆密函,我抽出薄绢,绢中短短一行字,“庄迷于漠,无踪。” 他还是遇到了不测。 霍鄣玄色袍服挡住身后晦暗的光,他负手笑意淡淡,“我已遣出啸霄骑去寻,事出于七日前,啸霄骑不日必归,你不必惊惧。” 他以为我来这上靖关是为了庄逊。 心头似被生生撕开一道裂口,鲜血淋漓。 他的面容此时看着何等陌生凉薄。 “惊惧什么?”我将密函收起,叹息一笑抛于案,“我一生的仰仗不过如此。你既如此疑我,休离我便是。” 一路上为他不能入安眠,唯恐战场上刀箭无眼,千里迢迢追到这里,竟会受他这般嘲讽。 成婚已近整年,往日的温情似利箭穿胸,我后退一步大礼拜下,“齐氏失德,无颜侍奉弘丘王,”垂下眼,狠狠咬住牙根硬生生将泪意逼回,“但求休离,从此你我弦断镜缺。” 及至退出门外,霍鄣仍只站在原处,映在地上的影子已然模糊不清。 自嫁与他,我放弃了最爱的弓马骑射,尽力去做一个温贤良淑的妻,我以为我可安然居于他的翼护之下,与他偕行白首。我也曾想过,只要他愿全心信任,即使他要这天下我也愿纵马随他血染山河。 他曾问我是否愿对他再没有一丝猜疑,可也是他,几次怀疑我,试探我,不辨我的心意,一意出口伤我。 原来我与他之间的信任如此微薄。 若信,天涯不过咫尺,若疑,咫尺便是天涯。我已信他,可他并未真正信我。世事俱已成灰,他不能信任我,我何妨与他长决。 胸中涌上一股暖流直冲入喉头,我强强咽下,却呛得闷声咳出。 关门下,我将容颜隐入暗影,“先生有要物遗在客舍,我须立时寻回。请送一匹马来,放我出关。” 我的声音沙哑沉沉,已不是常声。薛荀愣住不动,轻咳清去喉间的涩涩,我再道,“那要物原是亦欲交与冯将军的,还请予我方便。” 薛荀回身与一校尉服色的人低语了几句,牵过一匹马将关门打开一道隙放我出去。 远处上靖关上火光依旧,未几,一骑急急奔出循着我的来路追去,看那人的身形应是冯霈。我隐入山石之后听蹄声渐渐远去,不知应喜还是应悲。 不是郭廷,而是冯霈。冯霈出关,是奉了他的令,还是自作主张?他……是否知晓我已经离上靖关? 我静立不动,又有人出关,细辨过蹄声,应只有一骑,也仍是循来路追去。探身看去,仍不是郭廷,亦不是他。然而未过许久,两骑疾驰回来又进了关城。 出关时牵的那匹马在绕过山脚时便放掉,上靖关距平良不过半日的行程,停停走走,绕过岗哨,天亮时已进了平良。 平良虽不过是一座小城仍未能躲过抢掠,和赫人退去不久,四处残垣断壁,清晨不闻鸡鸣,街土覆不住血迹。我在一间已残破的铁肆寻了弓箭与一柄长刀,又求了民家换了两身粗麻衣裳与水囊化作猎户装扮。 山脚下不时有二三战马,看上去应是和赫战骑的马。和赫的马大都性烈,我走了许久终于选出一匹尚算温顺可驭的除去杂物,脚程终快了许多。 若是平日里能如此时一般一个人闲适纵情山水,我必是雀跃的,而此时已没有了从前对山水之乐的向往。 大道中蹄印纷乱,分不出是和赫战骑还是北军战骑留下。途中只有几处猎户隐于山林,一路打听着走过,总算有过夜之处。山里人质朴,并不打听我从何方来,只将家中最好的吃食送给我,又叮嘱或许还有和赫人残余在境内,指了已近废弃却不会遇险的官道给我。 白云黄草红叶,北境秋意深浓。 简陋酒肆里,老者送来几张腾着热气的饼,指着陶盏笑吟吟道,“已没有酒了,好在还有热水可暖身。” 高远日光还含着晨露的微凉,饼掺杂着灰土的味道,我不细嚼了便咽下,道,“这里是什么地界?” “已过了广定,东向是□□关,过□□关便是上宁。冬日里偃周山山谷的雪可是会没过人头顶的,幸好入秋不久,且□□关不封百姓往来,你此时若要经□□关往上宁也可。只是偃周山之北是和赫地界,你又不识路,可沿着山谷中行走,断不可北上。”他坐在我对面,指着远处道,“过了这两座山便是会岭,当年大将军正是那里遇伏。” 他忽然一拍额头,站起道,“小老儿多嘴了。” 一路东向这几日我只是随心游走看轻云青山,从不深思为何偏偏要走这些路,而这不相识的老者却是比我更清楚我要走的路。 “不会。”我温言含笑,“这里荒山野岭的,老人家难得有人说话。” “说的是,”他的笑质朴慈和,“前后十几里只有这一处草舍,往来的客商百姓大都走新修的官道,近来更是少见到人。听来你并不是北地人,是自西边来?” “我的家乡在此地南向近千里,我是游历至此。”我又咬了一口饼,含糊道,“这里既已废弃了,和赫人又退去不久,老人家为何不迁离?” 他又坐下,苍老的面容哀凉深浓,“我是孝成皇帝的同龄人,家父是曾为孝武皇帝北征军送过衣粮的。当年的北征军何等威武,可其后这几十年都是这样,和赫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我入山避一避总能活命。那几座山埋了数万将士,二十多年,怕已没有人记得他们。尸骨不能还乡,我便留下来陪伴。” “世人常言征战功,谁忆亡者身。”我长长叹息,将陶盏中的清水洒于身侧黄土,“以水代酒,聊以告祭将士英灵。” 再度盛满了水,庄逊失讯多日只怕凶多吉少,若他已遇不测……当日与徐旖说起他的战败时所起的恨怒心绪每每想起都是难平,恨他失了上宁,怒他损了国威,却半分没有顾念他的安危。再度将水缓缓扬在脚下,我不能阻止霍鄣,可若他真的已阵亡,我只有尽力为他争一些身后的荣耀了。 “谁忆亡者身……”老人低低念过,叹道,“自那时起常有人夜里见到将士魂魄,都说是大将军不瞑目,要在这里候着乌胡后人再战。此处原本就少有人烟,附近的山上又多恶兽,从前住在这里的几户人家都迁去了城里,自从新修了官道,这条路每日都不足十人往来,也将荒了。” 老者指一指隐没在山间的路,“沿着这条路走,若是快马仅两个时辰便可见一处村庄,你先歇一歇,天黑前总能入村,可不要入山,遇了狼是难有生路的。” 我垂着眼想了想,细细嚼了伴着水咽下,复四下看过,“野狼很多么?” 他摇头道,“山里多野物,狼大都只在冬日里饿急了下山,平日里一年中不过见七八次,也并非是群狼。倒是山里的火兽比狼还恶,”他又频频摆手,“这里又常有鬼,夜深时林子里的鬼火稍起风便出蹿到路上,可会勾人魂魄去的。” 我只向水囊中注着水,“我并不怕。” 老者大愕,我笑道,“若真的是鬼也是战亡将士化作的,我对他们心有敬意,他们也不会来难我。” 他沉思了良久,方舒怀笑道,“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我多年来也不曾真正见过他们。”他自斟了一碗水,“这里也是出了英雄的。” 秋日衔着天边的一线长云,窗下的麻布篷半支着,稍有风过便落下几点灰尘。我点点头,大致已猜到他所指何人。 “武城公的威名在北境连孩童都晓得,庄将军戍守北境多年也是有大功勋的。只是人老了总会像我这样耳聋眼也盲,精神更不如当年。”他忽而撑直身,“前些日我听过路人提起,朝里新来了一位王,也是曾北征过的。你可知真假?皇室又再有了一位始平王么?还是齐王?” 他不待我回答,却拍一拍额道,“糊涂了糊涂了,听说这位王当年也战过乌胡,必是始平王的后人!”他又重重击了案,笑道,“听闻这位始平王仿佛还娶了武城公的女儿,若为真,始平王一脉必将再出勇武男儿!来日灭尽和赫,扬我国威于大漠,始平王必将得千古称颂!” 我一时不敢看这老者。 在他心中,唯有赵氏可成此功勋享此威名,我如何敢告与他这江山早已出了一位异姓王。 我自腕间取下一只玉镯,老者忙推拒道,“太贵重了,我不能收。你能与我说这许多,这一餐便算得我送与你了。” 我再将玉镯推回,轻道,“我身无长物,还请老伯以此镯换些水酒,在朔望日代我祭拜埋骨青山的将士,我先行谢过。” 他微怔了怔,复道,“有心了。笼里还有饼,我去给你包几个路上吃。” 捻过干黄草屑,口中涩涩发苦。我竟将入平州,远方便乌胡旧地。平乌二州,是父亲成名之处,亦是霍鄣征战过的疆土。 取刀牵过马,正要离去,却听有人淡淡开口,“还要走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