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这几日的深察,这孩子的心性断不会像纪愔。便是霍鄣信了这孩子是他的血脉将他留在身边,有霍鄣教引,这孩子必不会是祸端。 这孩子在身边时只是静坐,他不时看着我,而待我目视于他,他便会对着我笑。纪愔依旧絮絮说着与霍鄣的旧事,“家主当年曾说女子应宽柔温和,不必聪敏慧黠,略知弈乐可解烦扰便足矣。” 我笑看向她,分辨她话中真假。我不善弈乐本是闺门旧事,外人并不知晓。忽想起华袤曾说女子孕中常会忧思多疑,连当年江皇后也曾欲以多思促姐姐自毁,我不由暗忖自己或许是用心太过,只笑道,“你亦是宽柔温和通晓弈乐的,方能服侍家主多年。” 她羞赧一笑,“卑妾粗鄙,只精于音律,往日家主疲惫之时常常听卑妾抚琴,家主说,卑妾琴艺不负九霄环佩。” 几日里她每每提起霍鄣都是如此羞涩娇俏,全然不同于与我对言时的笑容。真情假意,只需一笑便能分辨得出。 家中确是有一张上品的九霄环佩,霍鄣从未取出,我也只是在藏室寻□□时偶然见过一次。隐约想起几次宫宴中每有伶官抚琴他仿佛都会凝神,或许他当真更喜琴音。 若她没有说谎……霍鄣从未对我说过这样的闺房私语。 她的轻笑极刺耳,“家主不喜华饰,卑妾便常制些素简的簪钗来用。王妃这簪卑妾足制了整月,卑妾日日用来压发,家主也说看着清新。” 我一时怔了,不由伸手一触,她目光所落之处正是我最喜欢的那枚黄蕊花簪。 难怪从前我每向霍鄣问起这簪他都说是京里送去的又由霍融选出,他在京内宅中的旧物,被人送去引漠关亦是应当。 我最喜欢的发簪原来是出于她手,更是她用过的! 胸中气息翻涌不止,我看了看门外,向她笑道,“家主将入府了,你快去梳洗。”说着唤进秀堇,指着她手中之物道,“这几日是我疏忽了,只为你备了家器未备衣饰,方才我选了几件你与四儿的衣衫佩饰,你若喜欢便留用吧。” 纪愔揽过那孩子悠悠一笑,“卑妾谢过王妃。” 案上的九霄环佩古韵清雅,几次抬手,终究还是收回,我竟是不敢去勾一勾那琴弦。 当年赵珣曾说再名贵的画若无相宜之人所有只能是辱没了,我若勾出一音,便会真的辱没了这张好琴。 忽然觉得厌恶至极,随手捉过灯台,相距毫厘之间时却停了手。灯油污了琴身,我又何尝不是早已污了自心。 我曾听嫂嫂向哥哥赞那吴若芙性情和婉,自幼得名师教引,琴瑟筑筝无一不精,更是遍览书经可无师自解书经之意。若没有他在赵珣诏书前立的誓,吴若芙入府定会得他的心。 不过五六年间,多少人命失我手,我洗不去手上沾染的鲜血,亦曾从旁人的尸身上踏过,我从不是宽柔温和的。 手中花簪蕊心的那抹浅黄看在眼中这般刺目,稍稍用力,那花便脱离了簪身坠地。 身边人日日饰发之物,他会不认得?不过是刻意瞒着我罢了。 纪愔与我的喜好这般相似,可她能够以琴音静霍鄣的心,她的容貌更胜我几分,她……她逊于我的不过是出身而已。 愈发压不住胸内的汹涌,我按着胸口侧身轻敲一敲窗,几番沉沉喘息过终可出声,“姵嬿,去请华袤。” 出于高门外戚又如何,抛却了这些虚无的显赫,我终只是个女子。若生于民家,不必困于权位争夺,不必身经仇恨背叛,只有爱重自己的夫君和灵慧敏达的孩儿,随日作息,一生一世宁静平和。 闭目倚回凭几,满心的酸涩自喉间弥漫入眼,我只用力按着眉心,迫使热意退回。 我已择定这条无归路,便再不能奢求一世宁和。即使他尚有一丝一毫的不忍,我亦必不许我的孩子身边有恶毒如斯的遗祸。 灯光一暗,微张眼时,霍鄣的玄色衣角硬生生撞入目。我紧抿了唇,极力逼出笑容起身,“她候你许久了。” 霍鄣只凝立不语。 “无需逼迫自己,”他蓦然抬起手抚过我的面颊,“此时若笑,便不是齐琡。” 他这样懂我。 若是往日情性,我不止言语讥讽,更许会一掌掴在他面上。只是此刻,曾经侍奉他的女子在那里,即使那个孩子不是他的血脉,那个女人也曾在他身边四年。 权贵正妻怡人美妾,这齐人之福是世间男子心之所向。 而我的心之所向,注定只是痴念。 他只是沉默,眸底深深的思虑似利刃刺腹。赵珣诏前的那句誓言终还是无用么? 我转身,竟是压不住唇角的笑,“晚膳已备在她房中了,去吧。” 他伫立片刻,终还是转身离去。 微风含着院中小池的温润水气,亦似含着池边坐石的咸涩气味。一双身影映于窗,稚子笑音清脆。在我身边时,那孩子从未有如此欢悦的笑语。我压不住笑,亦抑不住泪,再无力思量眼前事,我只想回家。 可是,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不能去武城公府,哥哥有他的妻妾儿女。后宫里的姐姐,长辰宫是她的家,我更不能去。 这广袤天下竟没有我容身之所。 怔忡间,姵嬿的惊呼直撞入耳。我茫然低头,温热暖流已湿了踝,剧烈的痛楚顷刻间冲溃了意识。 有人缓缓走近,握一卷书低声唤我的名。 隐约可见,那人一身天青常衫。 血色忽而浸染了天地,那人走至我的面前,俯身看着我轻笑,“广陵,你不再是齐琡,你不可负朕。” “赵珣!” 我悚然惊醒。 那个将我推至未知天地的人,若没有他的赐婚,我便不会受此痛苦!我终究没能逃脱阴诡的复仇,我的孩子竟将未足月便出世。 仿佛又是浸入冰冷刺骨的上清池,眼前再度一片模糊。 那抹天青常衫的身影未去,他的手探近,我拼力扬手一掌挥出,臂膀重重落下时已痛得没有知觉。 恍惚中,是谁驻马天际,剑指长空武定风云。眼前的城台陡然陷落,身后火光骤起,是谁的剑为我辟出血染的生路…… 无力挣脱眼睑的千钧之重,耳内的嘈杂中有男子慌唤,我拼出一丝清明,“华袤!” 隐约听见有人应声,我压住气息,喉间似含了针,“你记住,你定要保住我的孩子……” “阿珌!” 耳边的声音这样凄苦,是霍鄣么? 几乎是从胸腹中挤出一声唤,可我竟感觉不到究竟有没有唤出声。肩膀被压住,我却能清楚听到,“我在这里。” 真的是他…… 耳边又有焦急的催促,霍鄣一声怒斥再度惊醒了我的神志,我从未如此清醒。 陡然生出气力,我抓过他的手,不敢闭眼,只怕这一闭便再不能睁开。 外祖母过世那年深冬,我躲在别院一间无窗小室里烧木取暖,后来被父亲抱在怀中时我也是这般不敢闭眼,唯恐再也睁不开。 “霍鄣,你听着,”我沙哑开口,说出每一字都似有利剑割喉,“我若不在了,纪愔断不可留。但那孩子无辜,你不可迁怒于他。” 如有沉重鼓音一声声入耳,我听不清他的话,只能挣扎着挡开唇前的手,“这两个孩子,若有男儿……你的所有只能给他。”我重重粗喘着,本能地抗拒着小腹的痛楚,“若都是女儿,你要请表哥接她们去江东,一生都不要靠近京城。” 我做不到的,但愿我的女儿能做到,那远离纷争的山水,方为女儿家的广阔天地吧…… 痛楚翻江倒海袭卷过周身每一寸肌肤,小腹陡然失了知觉,只余腿臂的酸麻和针刺般的痛,我再看不到身边的人,再听不到人语,心中所余的只有曾经的比肩相携。 还是初嫁之时,初冬午后的日光透过窗如细碎的桃花瓣洒了满案,和暖书室中清茶微香,我与他各自执一卷古籍静读,偶尔抬头含笑相视。 拥有这样笑容的静谧时光缓缓流去,我曾以为,这一生便会这样过去了。 太昭山中那只小雀的清啼似在耳边,庭院弯弓射柳,他胸前的温暖柔软了雄阔天地。 策马于无边草原,旷野寂寂,临风并行,他与我十指紧扣,眼角笑意深浓。 寒冬时他为我折一枝梅,浮雪染香,落肩不忍拂。 我不想死,还没有与霍鄣相携白头,我还没有看到我的孩子长成,我不能死…… “阿珌……” 这个声音嘶哑如裂帛,含尽了世间的苍桑痛楚。 心身皆浮于虚空,灰雾朦朦,耳边不止的低语终使我能感到掌心传来绵绵暖意。 身子被扶入臂弯,有温热的汤水注入口中。我有了一丝气力,分不清是因为他的低语还是因为汤药。 “霍鄣。” 我张了张口,终于能发出声音,眼前逐渐出现一线光影。 身后的手臂一僵,是试探着的出声,“醒了?” 他从未如此小心,我忍不住的笑牵得咽喉发痒。我强压住了咳,“孩子们呢?” “在睡着。”他轻手抚拍着我的脊背,语音欢喜温柔,“当真醒了?” “吵也吵醒了。”我倚在他胸前,他的体温与心跳总能令我安心,“我睡了多久?” 霍鄣埋首在我的发间,笑语轻缓,“不过五日,并不算久。” 竟已五日了。 他的须髯掠过,肌肤微微发痒,我轻道,“这些天你都对我说了什么?我好像并未睡着,却也没听能得清,你再说给我可好?” 我能清楚感到他胸口的震动,他将我揽得更紧,长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