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极处的失望反而静了心,蓖发,挽髻,更衣,我凝眸望去,镜中女子华衣高髻,仿佛是我的模样,却又阴冷得陌生。 除去簪饰再度梳妆更衣,我缓缓打开殿门,掠面的夜风寒锐似剑锋,长辰卫银甲折出的刺目冷光却不如他们手中的出鞘长剑令我心寒。 一人踏前一步,握剑揖道,“请王妃回殿。” 我认得他,伍敬信任卫尉之后继为虎贲中郎将的杜侓。当年赵峥出痘,伍敬信不在衍明殿时便是他率长辰卫司守。 我漠然,“我若不回,你待如何?” 杜侓似被我的目光骇住,不过顷刻间,他的剑锋直指我胸前,“请王妃回殿。” 我一时笑了,双指夹住剑锋至喉间,“你来试试看。” 杜侓大惊,手腕亦微微颤动。劈手夺过他的剑反手一扬,盔缨零落飘坠,我掷剑于地,“我在裕景殿候驾。” 杜侓惊怖失色,有两人疾步奔去,余下长辰卫紧随在我身后。我不禁轻笑,赵峥竟会用这样的人。 赵峥来的快于我的预料,入殿只一声长叹,“你还是不肯静候。” 我仅道,“臣妇乞与陛下密谈,可否将随侍遣出?” 他望着我,略一抬手,殿门轻声关闭。 目光相触间,赵峥早已不是那个为我折梅的无忧孩童,他不想再隐忍,亦不能再隐忍。 “王妃终要与朕为敌。”赵峥淡淡开口,却似含了无尽失落与无奈,“这一日,朕曾以为不会有。” 我抿一抿唇,“陛下期盼今日已是多年,何必多此一言。” 他容色了然,却道,“你不怕?” 此时的他多像当年的田昭仪,我看着裕景殿内的几座方炉再忍不住笑,“陛下不正是在候着我出来么?” 他拂掌大笑,转身出殿决然扬声,“擒下!” 有长辰卫取绳将我的双手于身前缚定,“陛下有谕,请王妃在此静候。” 杜律引十人守在门内,余者皆守在殿外。我轻扭一扭手腕转身,墙上悬着的一柄玉具剑应是他从前佩过的那一柄。我此前数度进出裕景殿,都没有见过这柄剑。 垂眸屏息间,忽听有人奔走呼号,“走水了!” 火光透窗而入,杜律立时遣长辰卫去探,不多时,那人归来,更多了几人入殿将我围紧。 走水的是扶祥殿的那一向,乱声渐渐平息,却有陡然一声巨响,火光再起,喊杀声远远传来。 未几,赵峥归来,却令杜律率长辰卫皆退出殿外。 他拂衣坐于案后,“朕与王妃在此坐观胜负。” 我笑了,“陛下很像先帝。” 他容色未变,只紧紧盯着我默然不语。 “如今守宫的应不止是广阳王,当还有伍敬信。”我行至案前垂眸看他,“陷之死地然后生,当年先帝用夫君除江亶,今日陛下用伍敬信除夫君。陛下利用了这么多人,却从未有人出言訾咎,朝臣尽是你的棋子,你仍能卓然于事外,当真为英主。从前处处退让只为今日功成,有子如此,先帝有知也会宽慰。” 袁轼与朱任衡败落后,朝政被握在霍鄣手中多年,他的母家苏氏男子只享尊荣不入朝堂,惟一的旁戚吴佐书早已被罢逐,少府亦由哥哥力荐的萧歙接任。萧歙忠君,却非帝党,他不会置身于权争。 他禁锢我便是决意与霍鄣放手一搏,可朝堂内外尽是霍鄣耳目,他手无虎符,又能依赖何人?然而一个广阳王并不能掌控大局,若要掌控皇宫惟有伍敬信可用。 他当年拒霍鄣归政,何尝不是因为自己暂无力与霍鄣抗衡,力不足时,他宁愿不与霍鄣相争。 “陛下将广阳王留在京城便是为了今日,陛下又重用伍敬信守长辰宫,也是不许广阳王功勋过甚。有陛下运筹必不会使两方有胜者,到时陛下便可坐收渔利收皇权于己手。陛下睿谋早定,臣妇深服。”唇角的笑意愈来愈深,“敢问陛下,陛下是何时收了伍敬信?” 殿外杀声愈烈,我冷笑道,“我说错了,伍敬信不是陛下收服,而是先帝留与陛下。” 赵峥眉心骤凝,目光扫掠我的手腕,“你能想到,他与王叔亦会想到,只是他们已顾不得这许多。”他的眉目间似有不忍,更有怵心的肃杀之气,“论心机手段,王妃也很像你的父亲,你与他要扶持你们的血亲留朕存活至今是为了名正,亦是败笔所在。你等之失便是朕之机,天予此机,朕若是不取,来日必受天咎。” 霍鄣已动,他去而复返当是已下了决断,我这样一个好活质他又岂会不用。 赵珣当年赐封了我,他可会想到赵峥会有一日以我为质? 赵峥敛眉轻笑,“王妃明知长辰宫是你的死地,而你为了他竟甘愿舍命孤身入宫,你也并不像你的父亲。” 他眼中的笑意这般恶毒,我扭着手腕擦一擦颊边,叹息苦笑,“陛下决意诛除夫君,以广阳王与伍敬信掌控长辰宫之时,亦会遣人往弘丘王府擒拿我与夫君。陛下尚且不甘于待毙,我们又岂会在府中静候长辰卫?” 垂眸长叹了,我轻道,“陛下,我的父亲已年老,而你的君父为了根除他给你寻了最得力的人,是我要谢你没有真心收用此人。” 以他的谋略,若要收皇权于己手岂会有霍鄣当年之势。他借袁轼之手纵容霍鄣在边境坐大,自己在长辰宫安然看文武争权,至父亲远走,他又借霍鄣之手除去日渐不尊的袁轼。 那时,他不过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而当年江氏被废,他虽失去了皇后这一道倚仗,可赵珣却愈发爱重他,他没有的只是一个皇太子的名位。田氏谋逆那日他消失得无影无踪,更不曾像当初一般挺身去护他的君父。 最初想到这处关节时我几乎是惊出一身冷汗,那时哥哥答不出,其后我亦未向霍鄣提起。时至今日,我终是想听他亲口说出。 “田氏谋变时,你在何处?” 我恍惚想起,那时的他,已近是一个初长成的少年了。 他缓缓扬起头,目光中再无半分犹疑,更是冷得没有一丝暖意,“高皇帝毕生征伐得以一统天下,惟愿后世之君可放马南山,子民饱食温衣不再经丧乱之祸。可惜天不遂人意,君父既无法再兴社稷,朕便代他了去心愿。示弱以护己,谋定而后动,是君父教朕,亦是霍鄣与齐冲教朕。朕已学成,且更胜前人,”他轻声笑了,半俯了身向我,“王妃,尽可放心。” 将欲西而示之以东,他的君父会,他亦会。他隐忍多年至今日放手一决生死,他比他的君父更果决,更狠戾。他不是被长辰卫护起,不是在事定后被救出,而是隐藏了自己,其后设法以自救之态现于长辰卫面前。 赵珣的嫡长子归来,皇位只能落于他身。 我看着他的笑容,这个曾与我那般亲厚的峥儿,终也会如此阴冷与我说话。 心虽冷透,我压不住笑容,“功成之时,陛下将如何处置我?” 有熟悉的温热血气轻盈弥漫,他亦望住我,双唇微张,只吐出一个字。 “杀。” 我踉跄后退,便是想到了,我仍以为他不会说出这个字。 这一个杀字冲撞于心中长久不肯散去,曾经患难相护得来的恩义,终是敌不过无上皇权。 我蓦然低笑出声,今时今日的齐琡有何颜面斥责赵峥负恩。我们给他的原本非他所欲,我们强之于他,他如何能甘心忍受。 转过身,我摸索着腕间的绳结缓缓轻笑,“广阳王是你的至亲王叔更是你在宗室中惟一的倚仗,夫君北征离京后你已与广阳王谋划引我入宫,那时你已经想给我冠上图谋不轨的罪名,再以我为引,将夫君置于死地。你忽患痘症却未放弃,因你深知那是引我入宫再好不过的借口,更不必时时忧于我可能会出宫脱离你的掌控。你令我去迎广阳王是要他在厚载门擒杀我,而我若出了宫门,不止前有广阳王,身后更有伍敬信的剑,我可有说错?” 当年逼宫前后蹊跷颇多,素来纵情嗜欲的广阳王在那时赫然挑起纷争,清洗宫禁安插耳目,更一度占据皇宫各门,他欲暗查霍鄣的隐势,亦早已将各处关节记下。 霍鄣归来后刻意放过广阳王,也不过是为了今日。 将绳轻轻绕于手掌,再转身时他已移过眼。我深了笑声,“不对,不是那次。那几个欲在逸清山伏杀我的内监,不是为了先帝而是受你之命,你那时已要杀了我。” 胸中酸涩难当,我用力扭过他的脸,一字一句如要沁出血,“我只要听你说,是不是!” 他并不避开我的手,他的话一如他的目光森冷,“是。” 紧合的眼止不住汹涌的泪水,他早就想取我的性命,我竟那样傻,几度将自己送入他的圈套却以为是在护他。 猛然反手一掌掴在他面上,他没有躲闪,生生受了我这一掌。 悲极反笑,眼中已没有湿意。 这一掌,挥尽了十一年点点恩义,亦断去了我的退路。 我何时有过退路? 便是此时伏拜在他脚下乞求归隐山林,他能许我一条生路么?我与霍鄣早已是一体,要在此乱世生存,心中便不能再有丝毫悲悯与奢望。 “帝王自应有帝王的决断,陛下雄心堪比高皇帝本就无意垂拱,从前的方圆计阴阳谋今日已得效。”我将绳抛于脚下,“我出于将门,非寻常弱女,这些微末小技缚不住我,请陛下亮刃。” 他未看绳,却是移目于窗,“有当年乾正殿旧事,你若入宫,便不会有今日之祸。” 江逆逼宫便是在这般深夜里,我冷笑,“我今日之祸,恰是源于当年乾正殿。” 赵珣向来视我为棋子,我竟以为赵峥不会如赵珣一般待我。 他终于还是看向壁上悬着的玉具剑,“你愿否悔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