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天闹地的锣鼓声响刺得耳朵生疼,她隐约听到妇人的诵唱声——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扯开的嗓门听着尖厉,血似的红像朦在眼前像散不开的雾,身边陪她的人似乎很不耐烦,她在红雾里看到他脚上穿的皂靴,脚步踩得沉重。 真像她出嫁的那一天,沈浩初也这么不耐烦,亲迎得敷衍,堂拜得不耐,就连洞房,都藉着酒意才行完。 洞房? 秦婠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起这件事,她不是应该死了?走过黄泉路,饮下孟婆汤,她不得前尘尽忘?她一点都不想记着自己生前的事,前尘尽了多好,像送断头酒的老衙役说得,下辈子再投个好人家。 手上传来些刺疼,身体似乎被翻来覆去的揉,她艰难将眼皮掀开条缝,眼睛却像糊了泥浆,什么都看不真切,只有红雾化作满目微晃的烛火,她勉强看到窗前翘头案上燃得正盛的龙凤烛。 盘云绕烛的金漆龙凤已被烧掉了头,只剩雕得细腻的龙鳞与凤羽。 她恍恍惚惚地把歪倒的头往回转,遮眼的模糊像被雨水冲洗的铜镜,视线一点一点变得清晰,她看到顶上拔步床挂檐上镂刻透雕着牡丹卷叶与凤凰的纹样,花叶凤鸟栩栩如生,用红蓝彩漆描过,颜色鲜亮夺目。 秦婠记得。 这张带着三个罩间的楠木漆彩百花拔步床,是她陪嫁之物。从她十二岁起,她爹就开始搜寻好木,物色匠人。京城的木匠手艺平平,她爹便不远千里亲自去木雕最盛的昌明求了当地手艺最好的老师傅,许以重金,前后共用四年才打出这张床并成套的妆奁柜椅来,作了她的陪嫁,在她嫁进沈府时搬入她与沈浩初的新房,陪了她五年,最后在大火中化为灰烬。 她曾经也是爹娘捧在手心的珠玉,亲事由她母亲千挑万选,本已择定她母亲娘家的表哥——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待她是极好的,分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斯文书生,却会为了给她捉夏蝉而爬上高树,结果闹到下不了树。 两家早已商议,可母亲舍不得她,想多留她一年,偏就这一年生出的事端让她阴差阳错地嫁进沈府。那天……表哥家提亲的媒人都已经在路上了……姻缘却生生被毁了。 嫁进沈府的日子不好过,她的名声也没了,母亲不止一次自责自己为何将她多留这一年——不过三年,便郁郁而终。 ———— 像被浆胶的思绪随着视线而开始变得清晰,往事如走马灯,还没等她看清画面就一一掠过。秦婠甩甩头,将不愿回忆的过往抛开,眼睛酸涩,她想伸手揉揉,可手一动,她立刻发现不对劲。 眼眶陡然全张,她愕然盯着床顶大红的幔帐。 手动不了——被大红的绸带绑在左右床柱上。 她彻底吓醒,浑噩一挥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更加莫名的恐惧。 胸口凉嗖嗖的,衣裳已被人扯开,露出的银红主腰系带被扯断一边,正松松垮垮地搭在她胸前,有人伏在她身上,沉重炽热的呼吸从她胸口一路喷上脖子,叫她情不自禁颤抖。 她不是死了?怎么眼睛一睁,却会被人绑在床上? “你……放开我——”她无法思考眼前情况的合理性,女人的本能让她不断尖叫挣扎。 伏在她身上的显然是个男人,手掌宽大粗砺,已经粗鲁地在扯她的裙子,另一手则慢慢抚过她的腰肢往上捏去。 秦婠吓到要发疯,手动不了,她只能疯狂蹬脚。 男人的身躯很沉重,像山峦压着她,膝盖强硬跪在她双腿间,挣扎间裙子被撩起大半。 “现在和我装什么矜持?这不是你想要的吗?我成全你……”粗沉的声音带着嘲弄与醉意。 声音很熟,但她没功夫去回忆他到底是谁,只能尖厉地叫:“你这疯子,放开我!” “疯子?” 他怒笑地钳住她下颌,微抬起头。 秦婠闻到他口中浓重的酒气。 和一个醉汉没有道理可讲,秦婠不作多想,趁他抬头之际,直起脖子狠狠地撞向他的额—— 用她自己的头当武器。 砰! 额头的钝疼让人眼冒金星,秦婠倒回枕上,听到他闷哼了一声,跟着她身上一沉,他趴倒在她身上。 男人的头软趴趴伏进了她胸口。 所有的动作都停止。 ———— 乱窜的金星很久才消退,额头虽然疼,秦婠还是勉强睁眼四下张望。 最起码,她得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目光扫过四周,她的心情从恐惧不安到满怀疑问再到不可思议,只用了几个呼吸的时间。 楠木漆彩百花拔步床、大红的垂幔、凤嘴金钩、百蝶穿花妆奁,便是她的陪嫁,还有凌乱扔了满地的,被撕坏的嫁衣—— 记忆渐渐清晰。 这是…… 她的洞房夜! ———— 那是一段不堪的回忆。 她的洞房之夜并不愉快。 沈浩初不喜欢她,被逼娶了她后根本不愿碰她,洞房夜却是避不过去的,所以在外喝了许多酒,藉着酒意进来与她洞房。那时她还只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哪受得了他粗暴的对待,被吓得又哭又闹,惹怒了他,被他绑在床上…… 她最不愿回忆,却最难忘却的夜晚。 所以—— 现在晕倒在她身上,把头埋在她胸口的男人,是沈浩初? 可他们不是都死了? ———— 这个问题秦婠想不出答案,她从小就不是个聪明的人。 想不通的东西,她通常不纠结。 龙凤烛烧得只剩半截,屋里寂静无声,虽然不知道出了何事,但她渐渐地却冷静下来。 死过一次的人再睁眼,大抵心性都有改变,要么变得更怕死,要么变得无所谓。 秦婠属于后者。 白刀下去,红刀出来,碗口大的断头伤,什么痛也就那么一下。世人怕死,怕的不过死前折磨,死后地狱,她两者都见过,没什么好怕,胆儿变得巨肥,说穿了就是不在乎,左不过再来一刀,贼老天要有本事叫她再活一回? 吃过断头饭的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秦婠心里替自己叫好,再看趴在自己胸口的沈浩初,就觉得他像傻子,难怪上辈子被人一刀了结,估计他连凶手模样都没瞧见。 她满心疑惑,也不知这是梦还是现实,若是梦怎会真实得连痛都分毫不差? 死过一趟回到过去,这可能吗?就算是最离奇的话本,也没编过这样的事,但她在狱中时却曾经想过,如果所有的事能重头来过,这辈子能不能求个善终? 重头来过,多么无稽荒谬,却是绝望的人最后的稻草。 “如果”二字,是这世上最动人的梦。 如果这是老天给她重活一世的机会,那这辈子她也不用折腾,搬张凳儿坐得远些,嗑着瓜子儿看沈家唱大戏,反正最后都是要死的。她只要别把自己折进去,再从新妇熬成寡妇,大抵好日子也就来了。至于还有要害她的人,吐口唾沫操刀子,手起刀落不过赤条条的命,她没在怕。 她这人,小时候就好口吃,大了也不怎么长脑子,死过一次更不会变聪明,就是看开了。 比如现在。 管它是梦还是真实,痛快才好! ———— 她挺挺胸,想看看这人到底怎样了,可别被她撞晕之后又趴在她胸前给闷死了。 不是不能死,只是这死法太难看,明天若被人发现少不得又是桩没脸的丑事,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她不想一回来就摊上这种事,就算要当寡妇,那也得当个自在的寡妇。 不是吗? 胸口动了几番,她急得满身汗,那人却始终没醒,头还隐隐有往中间陷进去的趋势,男人的身体太沉,她没法把人震下去,只好歇了心思老实躺着。 也不知多久,搁在她胸口的脑袋终于动了,秦婠一个激凌睁大眼,眼珠往下瞥去,大气却不敢出一声。 沈浩初果然是醒了,脸先在她胸口蹭了蹭才抬头。两人目光撞上,她瞧见他额上大片淤青,唇嗫嚅几下竟不知要说什么。他那表情却似在做梦,动作是慢的,眼神也是僵的,眼皮眨两眨,目光从她脸上往下滑,最后直愣愣定格在细带半落的银红主腰上,上头绣的鸳鸯合欢已被他的脸揉皱,几乎裹不住山丘似的柔软。 秦婠就见他的眼睛和嘴唇都一点点张大,完成从困惑迷惑到震惊愕然的转变,身体却像滚到冰湖里的鸭子般,冻成冰坨僵作石头。 “你……我……” 良久,她才听他艰难万分地吐出两个字。 看起来,他的酒是醒了。 也是,任谁一睁眼看到自己压着个黄花闺女,两手还被红绸绑在床头两侧的床柱上,就算是自个儿新娶的媳妇,冷不丁的也要发懵,他傻是正常,但一看再看还装傻就不地道了。 她那手还不是他给亲自绑上的? 这时候要装君子是不是晚了些?